族际亲缘政治如何强化多元一体格局

中国古代政治具有天然的亲缘性特征，族际亲缘政治关系建构与维系是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方式与途径。因受家国天下同构观念影响，我国古人习惯将治家原则扩大为治国平天下基本原则，逐渐形成天下一家的观念，于是我国古代政治，无论是王朝内部政治、族际政治，还是国际政治，均具有浓厚的亲缘色彩，均属亲缘政治范畴。

我国古代亲缘政治起源较早。从现有资料来看，最早的亲缘政治关系建构主要是通过政治联姻实现的。上古典故中，黄帝、帝喾都曾娶不同部落或氏族的“四妃”。若传说属实，则说明彼时不同部落或族群间已存在亲缘政治关系建构现象。西周初年，周天子通过“封建亲戚”，在天子与诸侯之间、诸侯与诸侯之间形成了以家庭或家族内部亲缘关系为模本、以家人情感为纽带的亲缘政治关系体系。随着时间流逝，周天子与诸侯之间、诸侯与诸侯之间的亲缘情感日渐淡薄、疏远，于是人们创造性地运用政治联姻、“约为兄弟”等方式，在各诸侯国之间重建了亲缘政治关系，如秦楚之间不仅频繁政治联姻，还时常会盟“约为兄弟”。先秦时期各诸侯国之间各种亲缘政治关系相互交叉、重叠，形成复杂的亲缘政治关系体系。这一关系体系的持续存在，一方面将中原华夏各族群紧密凝聚在一起，加速交往交流交融；另一方面使得亲缘政治关系原则与理念逐渐积淀、固化为中原华夏政治文化的核心内涵与结构基因，形成独特的亲缘政治传统。

秦汉帝国建立之后，人们再次创造性地将中原地区的亲缘政治传统运用于中原与周边民族关系之中，推动了我国古代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形成与发展。《汉书·匈奴传》记载：汉高祖派刘敬奉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与匈奴约为兄弟以和亲。此后，双方长期维系这种亲缘政治关系。这显然是先秦政治联姻和兄弟型亲缘政治关系模式的继承与发展。此外，汉朝还将族际亲缘政治关系推广到与乌孙、车师、南粤等关系之中，形成了复杂的族际亲缘政治关系体系。秦汉以后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建构与维系，逐渐成为中华大地上不同民族处理相互关系的主要手段与策略。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频繁建构与长期维系，不仅为中华大地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创造了有利环境，而且直接推动与加速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进程，成为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发展主线。

由于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缔结一般都有战争或战争风险背景，故建构与维系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目的首先在于停止与避免战争，实现和平。汉代初年匈奴频繁寇边，汉高祖御驾亲征，却惨遭白登之围。在此背景下，汉朝主动与匈奴缔结兄弟型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结束了战争状态，开创了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局面。唐代初年，吐蕃崛起，唐蕃关系十分紧张，双方一度爆发战争，后来双方两次缔结政治联姻关系，建构并长期维系甥舅型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缓和了紧张关系，维持了百余年的和平局面。北宋初年，宋辽关系一直较为紧张，多次发生战争。澶渊大战后，双方约为兄弟，建立兄弟型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结束了战争状态，实现了百余年民族和平。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显然，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缔结与维系，实现了民族和平，为各民族频繁交往、广泛交流和深度交融创造了有利环境。

建构族际亲缘政治关系还有更高层次目的，即实现民族友好。我国古代绝大部分族际亲缘政治关系建构均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当事双方确立某种或某几种亲缘或亲缘化关系，如汉匈、宋辽等都曾“约为兄弟”，回鹘向唐德宗称臣、称子，且请婚，等等。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不断缔结与长期维系，在不同民族之间逐渐孕育出家人意识与亲人情感，如《史记·孝文本纪》记载汉与匈奴“昆弟之亲”，《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唐与吐蕃“甥舅之谊”等，这在很大程度上增进了民族情感，实现了民族亲近友好，不仅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孕育与发展，而且直接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持续凝聚与内涵发展。如汉匈缔结族际亲缘政治关系后，双方广泛交往、全面交流、深度交融，逐渐形成了胡汉一家观念，如汉文帝曾说汉匈和亲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唐与吐蕃缔结甥舅亲缘政治关系后，吐蕃赞普曾说唐蕃“和同为一家”。显然，中华各民族通过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建构与维系，培育了“家”与“家人”的意识与情感，实现了民族友好与交融。

从历史文献记载来看，在我国古代，不仅和平友好民族关系局面的开创与延续很大程度上依托于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建构与维系，而且和平友好民族关系局面的破裂，也往往与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破坏密切相关。《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代初年，汉高祖与匈奴冒顿单于约为兄弟，此后双方长期维系兄弟型族际亲缘政治关系，虽然期间双方时有小规模冲突与战争，但从总体上来看，双方始终维持和平友好局面。但随着这一亲缘关系的破裂，双方关系进入到一个持续数十年的战争与紧张阶段。隋代初年，隋文帝册封启民可汗，启民可汗向隋称臣，另外，隋朝还与突厥缔结政治联姻关系，于是双方形成“君臣+政治联姻型”族际亲缘政治关系。但随着亲缘政治关系因诸多原因被破坏，突厥频繁寇边，并积极支持甚至直接参与反隋活动，和平友好局面遭到彻底破坏，双方关系进入新的紧张阶段。

我国历史上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频繁建构与持续维系，形成了以和平谈判解决民族矛盾与冲突的历史传统。历史上各民族之间因各种原因，冲突与矛盾在所难免。但如何处理矛盾与冲突，则往往受历史传统影响。中华民族具有亲缘政治传统，在处理民族矛盾与冲突时，往往倾向于缔结族际亲缘政治关系。而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建构与维系则是和平谈判的结果。如汉武帝武力讨伐匈奴一段时间之后，汉匈双方都希望恢复族际亲缘政治关系，于是双方为此进行了近二十年的艰难谈判，直到汉昭帝时，双方最终达成协议，恢复族际亲缘政治关系。宋辽澶渊大战前后，双方就缔结族际亲缘政治关系展开了艰难谈判，最后缔结了兄弟型族际亲缘政治关系。中华民族是追求和平友好的民族，历史上正是由于人们始终倾向于通过和平谈判解决矛盾与冲突，逐渐形成了通过和平谈判解决矛盾冲突的历史传统。这一传统为族际亲缘政治关系的不断建构与持续维系，为和平友好民族关系的实现，提供了有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