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演化法则从趋同进化走向协同进化

战争是人类文明冲突的主要形式。从原始社会人类为了争夺猎物而爆发的部落冲突，到现代社会为了争夺利益而引发地区乃至全球范围的军事对抗，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某种意义上，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与自然界物种进化的规律相同，都遵循“优胜劣汰”的进化法则。或者说，人类战争本身就是自然进化机制的组成部分。

从趋同进化说起

趋同进化是一个生物遗传学概念，主要描述了“不同物种在相似环境中发展出相似的身体结构或行为策略”的现象。例如，蝙蝠、海豚、南美夜莺、亚洲金丝燕各自独立地进化出了回声定位系统。趋同进化的广泛证据表明，在面临相似的生存环境时，不同物种最终会演化出各自具有针对性却高度相似的解决方案。更直白地说，趋同进化告诉我们：“好东西”是有限的，所以才会成为“大家”的共同选择。

技术思想家凯文·凯利指出，趋同进化存在两个维度：必然性和同时性。必然性是指，生命一旦萌芽，只要提供特定的环境和充足的时间，那么各种生命必然以有限且趋同的形态出现。科学家使用基因排序和克隆技术，让细菌在相似的容器中自由繁殖4万代，每隔1000代对其基因进行重新排序，模拟生命的随机进化过程。结果发现，每次产生的不是新生事物，而是“多条进化路线的趋同性导致的相同表型”，即进化路线不同，但结果相同。同时性是指，在不同空间分布的不同物种，面对类似的生存需求，总能在同一时期进化出相似的形态和功能。

生物进化遵循趋同进化理论，技术的进化同样如此。从必然性的维度看，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某种技术必然会出现。且技术的出现顺序跟生物进化一样，遵循由初级到高级的发展规律，并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例如，在过去的200年间，重大发明、重大发现层出不穷，它们一个共同特点是“同步独立出现”。现在公认是贝尔发明了电话，但实际上伊莱沙·格雷几乎同时完成了这项发明，两人甚至在同一天申请了专利。就连爱因斯坦本人都承认，如果没有他，别人也会在短时间内发现狭义相对论。技术的趋同进化表明，技术的进步不可阻挡。正如生物进化一样，每一次技术突破都孕育着新的技术突破，技术的整体进步就是一个自组织和正反馈过程。

从技术进化到战争演化

战争是自然进化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也逃不开趋同进化的规律。而在战争演化过程中，技术起着原始驱动作用。这种驱动作用如此明显，以至于军事领域已形成共识，即“技术决定战术”。

从必然性的维度看，某种颠覆性技术的出现，必然会带来战争形态的演化。根据武器装备的时代性特征，战争形态已历经多次演变。其中，青铜冶炼技术的出现带来了青铜兵器战争，驯马和战车技术带来了战车战争，冶铁技术带来了铁兵器战争，马镫和弓箭技术带来了骑兵战争，滑膛枪和火药带来了火药武器战争，膛线加工技术带来了线膛武器战争，内燃机和合金制造技术带来了机械化战争，原子能、火箭发射技术带来了核威慑时代，遥感、雷达、红外、无线电、计算机等技术带来了信息化战争。

从同时性的维度看，各个相距甚远的国家或地区，却几乎同步进入相同的战争时代，并发展出与之相适应的战术策略。古代中国的阵战战术出现于公元前17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而古代西方的“亚述阵”则出现于公元前16世纪至公元前10世纪；中国的车阵战术于公元前8世纪（春秋时期）发展到巅峰，以至于当时的强国被称为“千乘之国”，而西方地中海沿岸国家的车阵战术则于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前9世纪成为主流。

正如技术的进步不可阻挡，战争的演化也成为必然趋势，并且二者都在加速进化。前文所述，技术的整体进步是一个自组织和正反馈过程。由于任何正反馈过程都会导致演化加速，而技术进步正是加速进行的。受技术影响，战争的进化也呈加速趋势。进入热兵器时代以来，从15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火药武器战争形态持续了近400年；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线膛武器战争形态持续了近1个世纪；从20世纪初到海湾战争，机械化战争形态持续了近半个世纪；从海湾战争到21世纪初，信息化战争形态持续不到30年，已经开始向无人化、智能化等新的战争形态转变。

“好东西”是有限的，尽管进化路线各不相同，但最终殊途同归。战争科学领域，战术理论也呈现出“非线性回归”趋势。例如，古代的各种阵法层出不穷，像中国古代的“雁行阵”“却月阵”、欧洲古代的“苏美尔方阵”“马其顿方阵”等，最终进化为正面攻击、中央突破、翼侧夹击、迂回包围等几个经典战术。一战以来的胡蒂尔战术、闪击战、大纵深战役理论，则被统称为纵深攻击战术。20世纪是空战的舞台，各种近距空中格斗战术异彩纷呈，最终大都进化为能量机动战术。

从趋同进化到协同进化

趋同进化的关键是“各自独立进化”，但文明的进化其实早已不再“相互独立”，不同文明几千年来在文化、经济、军事等层面的交流持续深入、相互交融。但战争领域很特殊，双方不交手，各自独立进化，只有在交手后分出高低胜负，生存压力才会迫使失败的一方加速“进化”。此时，趋同进化逐渐结束，开始进入协同进化阶段。

所谓协同进化，就是“生态上密切相关的物种之间相互关联的进化”。如非洲草原上的猎豹和羚羊，猎豹的奔跑速度越快、捕猎能力越强，那么羚羊也要进化出更快的奔跑速度才能避免灭绝。如果说趋同进化只是为了适应环境的压力，那么协同进化就是为了适应对手的压力。环境的变化是缓慢和渐进的，而对手的变化则是快速和迭代的——即使环境不变，你的进化依然会驱动对手的同步进化，反过来对手又会迫使你继续进化。以此类推，你追我赶，争斗不休。其结果必然是物种之间竞争的激烈和进化的加速。尽管协同进化与趋同进化的内涵不同，但对战争领域的影响异曲同工，所以战争形态加速演化和战术的趋同进化这两个结论依然是成立的。

进化生物学家曾提出“红皇后假说”，形象描述了协同进化中的生存竞争法则：“你必须不停奔跑，才能留在原地。”这是一个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严酷的生存法则——不变则死。以朝鲜战争为例，在前三次战役中，先是志愿军发挥迂回包围、近战夜战等战术特长，迫使美军后撤；第四次、第五次战役中美军发明“磁性战术”快速反击，企图对志愿军合围，志愿军则实施广正面据点群阵地战，破解其反击行动；第五次战役后转入阵地战，美军发挥强大火力，创造出一个炮兵营单日消耗14425发炮弹的“范弗里特当量”，志愿军则修筑了正面250公里、纵深20—30公里横贯朝鲜半岛的庞大地下工事体系，并发明出一套有效的坑道攻防战法。双方都在对手的动态变化中不断调整对抗策略、完成自身“进化”。如果任何一方墨守成规，那么结果必败无疑。

“红皇后假说”更深层次的含义是：灭绝概率与物种的年龄无关。协同进化是一种动态平衡，某个物种进化出的优势，很快会被其他物种同步进化出的新的优势所抵消，所以没有哪个物种具备长期演化优势。换句话说，物种需要不停进化才能活下去。这一定律同样适用于军队。历史上，所有强大的军队一旦停止“进化”，很快就会变得衰弱无力。马其顿军曾凭借“马其顿方阵”战无不胜，最后却因作战思想教条化，被罗马军用相同的战术击败两次，导致国家被吞并；蒙古骑兵曾横行欧亚大陆，建立庞大帝国，但短短百年后就被明军赶回草原。其启示在于，过去的成就并不能为未来加分，只有一直创造新的优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进化不认“存量”，只认“增量”。一旦停止“进化”，领先的优势很快会被追平和超越。不停创新、不断改革、持续进化，才是军队保持强大战斗力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