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三千年中国文学史。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有关长城的文学创作层出不穷,其中不少是享誉文坛的传世佳作。历代的文人墨客、君王将相,甚至平民百姓,或赞颂守边将士的勇敢豪迈、描绘其军旅生活,或表达对遭受战争苦难的普通人之悲悯,或描绘边关四季的地理景观、抒发对大好河山的赞美。这些作品反映了各时代长城地区的风土样貌,体现了人们对历史、现实问题独到深刻的见解,具有重要的文学和历史价值。
赞将士之勇武
长城最早因东周时期诸侯国为守卫边境而筑,对其军事功能的记载多出现于先秦诸子的散文中。《韩非子·初见秦》一篇,作者向秦王论证齐国强大,因其拥有“长城巨防”——“往者齐南破荆,东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韩、魏。土地广而兵强,战克攻取,诏令天下。齐之清济浊河,足以为限;长城巨防,足以为塞”。随后,秦始皇修万里长城以防匈奴,长城对于大一统王朝北境的军事价值得以凸显。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录了秦筑长城的情形:“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他以如椽巨笔,记述了西汉与匈奴围绕长城一线展开旷日持久战争的历程,对战争中的英雄人物如冒顿、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予以浓墨重彩的刻画,其中描述李广的《李将军列传》最为著名。
两汉以后,描述长城军事行动的诗歌逐渐增多。西晋文学家陆机《饮马长城窟行》诗中书写了将士不畏边关苦寒、誓灭强敌凯旋的志向——“仰凭积雪岩,俯涉坚冰川”。诗人鲍照构建了“幽并少年”好骑射驰逐的豪侠气魄,歌颂其“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渴望为国戍边建功的情怀。至隋唐时,随着诗歌的发展和大一统王朝的重建,长城诗歌气象尤壮。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杨广、李世民各有《饮马长城窟行》传世,分别表达了对将士建功立业的期许——“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盛唐许多诗人游历北疆,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长城边塞诗。最知名的是“七绝圣手”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短短四句,凸显出长城边关的寂寥,表达了诗人喷涌而出的激情。
隋唐之后,幽蓟之地的军事地位不断得以提升。李白、高适、杜甫等诗人都留有诗句,长城在诗中常常被赋予悲凉意象。如高适《蓟门行五首》其一云:“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诗中的长城、日没、古树、黄云等词语,都渲染了战场的沧桑、悲壮,进而烘托出惨烈的战争氛围。宋辽时期,燕云十六州已属辽国,北宋使臣在出使辽京、经过燕北长城时,写下咏怀诗句,其中以歌颂杨无敌祠的作品居多。杨业是与契丹交战的北宋名将,契丹人尊敬其勇猛、忠诚,故在古北口长城处修杨无敌祠,以险关要隘衬托杨业的勇武。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在出使辽国经过古北口杨无敌祠时,留下了“驰驱本为中原用,尝享能令异域尊”的名句,反映了长城内外民族对英雄的共同敬仰。
北京自元代起成为统一国家的首都,保卫都城是北方长城的首要任务。在元代文人郝经笔下,居庸关具有至高的军事地位——“中原能守,则为阳国北门;中原失守,则为阴国南门”,并作铭文颂之,“国宅天都,高寒之区,居庸其枢兮”。另一位元代少数民族诗人迺贤留下了对居庸关一带强悍民风的记录——“居庸土高厚,民物何雄强。老稚闲弓猎,不复知耕桑。射雕阴山北,饮马长城旁”。雄关踞北,军旅驻之,内地可安。明代更加倚赖长城关隘的军事功能,在京师外围构筑起内、外三关的防御体系,以抵御蒙古南下。时人颂北京之形胜,其北“长城矗乎云表,百泉涌乎山隈。壮天关而设险,守一夫而莫开”。诗人尹耕久历边关,所作边塞诗叙述了长城各关互为支援的形势——“永宁山外黄花镇,隆庆州傍土木城。千里风烟开紫塞,万年根本是神京”。诗中黄花镇、隆庆州等处都是北部关防要地,在今天北京的北部郊区。而守关将士的英姿,在冯琦的《居庸关》诗中得以展现——“壮士弓刀常带雪,将军帷帐迥浮烟。书生不请长缨去,剑气犹堪照斗边”。文人笔下的守关将士更增添了长城的壮美景色。
哀生民之苦难
长城的修建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对人民无疑是一种负担。这些内容呈现在许多与长城相关的诗文里。秦朝时期,统治者大肆征发民夫修建长城、戍守边塞,毫不体恤民生,造成无数人伦悲剧的同时,也激起了全社会的反抗。“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这首秦时的民谣,道出了统治者给民众带来的伤害。西汉时期,贾谊、司马迁的作品深刻揭露了秦代“仁义不施”“百姓罢敝”的乱政。到了唐代,诗人贯休将孟姜女故事的前身“杞梁妻”写入诗中:“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其他如宋人汪元量《长城外》诗云:“君看长城中,尽是骷髅骨。骷髅几千年,犹且未灭没。空衔千年冤,此冤何时雪。”明代李梦阳《朝饮马送陈子出塞》诗云:“城边白骨借问谁,云是今年筑城者……今年下令修筑边,丁夫半死长城前。”或怀古事,或述现实,均为抒发同情民夫、控诉暴政的情感。
不仅如此,有关长城的诗歌创作还多表达人们对戍边将士的哀思。盛唐是边塞诗的高峰,诗人不仅歌颂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更观察到普通戍卒的痛苦。高适的《燕歌行》描写了一名士兵从军征战的过程。诗中,“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描写了战场环境的艰苦以及敌人的凶猛强悍;“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强烈批判。诗的后半段,“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两句描摹了鏖战边塞久未归的士兵,以及他们的家人承受着的巨大痛苦。
绘边关之雄姿
长城修建于崇山峻岭之中,此间山水关隘的雄奇峥嵘、四季景色的迥然不同,历来为文人墨客所青睐。由于长城位于古代中国的北方边境,又与兵凶战危之事直接相关,因此在诗家笔下,长城景色常呈现出清冷的主色调。唐人郑愔诗云:“遥嶂侵归日,长城带晚霞。断蓬飞古戍,连雁聚寒沙。”描写了塞外初春时的景色,以落日、晚霞、蓬草、大雁等景物,衬托戍边士卒的孤独心境。其他代表诗句,还有如王昌龄的“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李白的“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居庸关在先秦时期就被称为“天下九塞”之一,描述其壮美景色的文章何其多也。北魏时期郦道元为《水经》作注,游历大好山河。他对居庸关的景观描写,开后世同类诗文之先河:“南则绝谷,累石为关垣,崇墉峻壁,非轻功可举。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鄣邃险,路才容轨,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矣。”寥寥数笔,就把居庸关的雄伟呈现在世人面前。宋元以降,行经京郊长城隘口的士大夫留下了大量的写景佳作。宋代使臣宇文虚中的《过居庸关》曰:“奔峭从天拆,悬流赴壑清。路回穿石细,崖裂与藤争。”居庸之险宛在眼前。
明清两朝诗歌的总体水平虽不如唐宋元三代,但长城咏怀却多有佳作。魏源作七绝《居庸关》三首,第一首述古:“十里嵚奇托一程,连云虎跨是关城。雄山尚作窥边势,古涧难平出塞声。”第二首述今:“橐驼何部贡黄羊,平世浑忘古战场。春草绿如秦塞界,桃花红过汉封疆。”第三首言志:“读史筹边二十年,撑胸影子是山川。梦回汉使旄头外,心在秦时明月先。”三首诗写景、论史、论心,浑然一体。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康有为北游长城,“登高极望,辄有山河人民之感”,写下诗歌数章。三个月后,他撰写了《上清帝第一书》,以布衣的身份上书言事,拉开了清末变法的序幕。康有为的长城诗,写景有“云垂大野鹰盘势,地展平原骏走风”,意境壮阔;抒怀有“且勿却胡论功绩,英雄造事令人惊”,胸怀远大,可谓近代诗文的杰作。
20世纪以来,长城逐渐成为代表中华民族的符号。在抗战烽火中,先辈们高唱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为中华民族的解放浴血奋战;毛泽东脍炙人口的两首词《清平乐·六盘山》和《沁园春·雪》,将长城的壮美与革命的豪情交织在一起,“不到长城非好汉”成了每个中国人心底的浪漫。今天的长城,犹如一条丝线,将华夏儿女与祖国紧紧相连。来自台湾的诗人余光中,如此描述亲登长城的心境:“我不是匆匆的游客,是归魂。正沿着高低回转的山势,归来寻我的命之脉,梦之根。只为四十年,不,三千里的离恨。”他在长城脚下放歌,也穿越时空,与历代文人一同怀古思今,表达了对祖国最深沉的思念。
(本文是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青年课题“1949年北平解放后的节日纪念与政治认同研究”〈项目编号:KY2023D028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何思源,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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