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香”里情意长

怀念家乡，怀念的常常是家乡的一种味道。如果说汪曾祺的乡愁，附着在了高邮的咸鸭蛋上，鲁迅的乡愁，蕴含在了绍兴的茴香豆里，那么我的乡愁，便都化在了扶风的“一口香”臊子面中。

我的家乡小城扶风地处陕西关中西府，这里是古周原的属地，农耕文明源远流长。肥沃的黄土地上，盛产出籽粒饱满的冬小麦，因而这里的面食筋道爽口，别具风味，“一口香”臊子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扶风周风习习，古韵悠长，“一口香”臊子面也被雅称为“文王面”，里面深藏着历史的醇厚滋味。传说某日，在渭水河畔打猎的周文王，勇猛地射杀了一只兴风作浪、祸害百姓的蛟龙。“爱民如子”的他命厨师把蛟龙肉切成小块，做成臊子入汤，放入煮熟的面条大宴百姓。蛟龙肉难觅，后来人们便选用本地的猪肉做成臊子，直至今日。

“一口香”，顾名思义，一碗面便是一口的量，而这一口，就已让你香入魂，回味无穷。吃“一口香”时，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数数自己到底吃了多少碗，看看谁能在这“数碗挑战赛”中拔得头筹！对于年轻小伙子而言，一顿二三十碗，绝不在话下。“一口香”，汤底是关键，以香醋炝锅调汤，放入肉臊子，再加入炸豆腐、生葱等漂菜，待面条煮熟后浇上热汤，主打一个面“薄、筋、光”，汤“煎、稀、汪”，味道则是“酸、鲜、香”。

我最怀念的，莫过于外婆亲手烹制的“一口香”。它如同时间的钥匙，轻轻一转，便开启了我美好童年的记忆之门。小时候的我，总是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外婆做“一口香”中的炸豆腐。起锅烧油，薄薄的豆腐片刚下锅时，似乎还在热身，懒洋洋的，不怎么愿意动。然而随着油温的升高，噼里啪啦的声音逐渐响起，豆腐片在锅里活泼起来，四边儿微微翘起，变得干干脆脆。在菜籽油的浸润下，白色的豆腐片裹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外衣。每当这个时候，外婆便会用筷子，仔仔细细地夹出外衣颜色最漂亮的豆腐片，让我尝到这香香润润的第一口。

在外婆家吃“一口香”时，有两件颇有些仪式感的事。汤调好了，面煮好了，就在这要吃的当口，外婆总会嘱咐我一句：“先去门口泼一下。”其实就是把碗中的汤，往家门口的地上倾洒一点儿。小时候不懂，为何这香喷喷的“一口香”做好了，我们不能先吃，却还要加上这样一个动作？待我长大后才明白，这简单的行为，是一种祭祖的仪式，希望先祖可以率先品尝到这份人间美味。我们满怀敬意，以美食为媒，传递着对先祖的尊崇与思念。

每当家里来了客人，外婆也会做“一口香”招待。刚吃了头几碗后，我便可以向外婆领取第二项任务了，就是赶紧跑去问候客人：“味道怎么样？”随后，我带着反馈，一溜烟奔回厨房，或是“醋重了”，或是“盐有些淡”。外婆就会根据客人需求，迅速在汤中做出口味的调整。当然，大多数时候，客人们都会回应一句“好着呢，美滴很”，对外婆的厨艺予以肯定。我曾经问过外婆：“我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好不好了，为什么要次次不落地问客人？”外婆一边捞面，一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这是对客人的尊重，礼数不能省的。”原来，古周原的礼制文明，并非遥不可及的高深学问，而是深深根植于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饭一蔬中，历久不衰。

在扶风，不论逢年过节，还是婚丧嫁娶，大家围坐一处，席面上必定少不了“一口香”的身影。一碗接一碗的“一口香”上桌，谁手中的“一口香”吃完了，马上会有旁人，把自己手边新上的“一口香”推让过去。人们吃着香喷喷的“一口香”，交流着共通的情感。仿佛一道无形的桥梁，“一口香”连接着家乡父老之间那份最为真挚、朴实的情谊。

现如今，“一口香”已经化作了小城的味蕾使者，成为扶风文旅的一张美食名片。听家乡的朋友说，前不久，扶风刚举办了“一口香”臊子面大赛，厨师们使出了看家本领，现场比拼制作技艺。上次回家，路过一条美食街，家家户户都竖着“扶风‘一口香’”的招牌。正值小长假之时，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人们从店里心满意足地走出，脸上挂着笑意。大家品的是周原味道，念的是家乡情怀。

过几天，我准备回家看外婆，这次，换我给外婆露一手，做一次“一口香”了。这就是亲情的传承、文化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