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原因,宋代的刻帖技术非常发达,在不停刻帖复制的过程之中最大的问题是刻帖的木板高度不固定。一般来说,木板的高度是20公分左右,而到了宋徽宗时期,实行大官帖,把这个高度给拉高了。高度拉高后,面对着同样一件原作,章法肯定就要打乱。而且一个刻帖里收录的古代作品不是一件,可能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苏东坡、颜真卿等一批人的作品都收在一个帖子里。而这些人的朝代不同,所用的纸的高度肯定也不同。因此,很多收进来的帖子重新再翻刻时,就把原帖字的顺序给打乱了,也就是章法被破坏掉了。所以,极有可能祝枝山所临写的帖子范本,就是这样刻的,已经很不准了。
第二个原因,祝枝山所在时代使用的临帖技巧与王羲之所在时代悬殊很大。比如“拜”字,王献之最后的一条“长腿”用笔非常复杂,而且不是走直线;而祝枝山的走笔则显得很得粗大,这一笔在整篇字里很“跳”,非常扎眼,有过于生硬的感觉。这就是祝枝山的技巧与晋人的出入。
我们接着看明朝董其昌的作品。董其昌临《淳化阁帖》临得很多。《淳化阁帖》总共十卷,内容很多,其中有五六卷是王羲之、王献之的作品,剩下是其他人的。这一段其实就是《兰亭序》里面的一段话,我们也可以看作是董其昌临《兰亭序》的作品。
古代成年人在临帖的时候,基本上是字帖放在旁边,而且此时他已经养成了一定的写字习惯,所临之帖中的个人成分慢慢变多,与原帖就有了悬殊。越往后走,悬殊性越大。董其昌临的《兰亭序》,整个章法也变了。也就是说,董其昌在临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写字习惯与追求融入了到临帖的过程中。一半在学王羲之,一半又在写他自己。我们如何理解这种现象呢?我认为,对于学习阶段的人来说,不适合一半与字帖靠近、一半体现自己的习惯与追求。而要到什么阶段才适合这样做呢?比如说你20多岁学开始书法,学到60多岁的时候,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如果你一开始就想从帖子里面追求个人风格,这是不行的。
首先,为什么董其昌要把字距拉大?董其昌一辈子画画写字强调的是空灵。而王羲之的字里,对空灵没有过分的追求。在董其昌看来,空灵这个特点作为个人来说很重要,不能丢,所以他的临帖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董其昌是玩禅宗的人,他写字强调一定要放松。而临帖要想临得很像,怎么可能放松呢?所以,在他晚年的时候,就一边写着王羲之的字,里面又加上了自己的那一套东西。最终他写得不是很像。
董其昌小楷功底很扎实,有一些书论里面谈到董其昌的问题,往往会讲引用康有为对董其昌的评价,说董其昌比较弱,写字力度不够。康有为一辈子都是写大字,写大字的人看写小字的人,肯定觉得力度不够。就像天天练举重的人看到老婆绣花,肯定感觉没劲儿。但是对于绣花那个人来说,她只要有胳膊这点劲儿,能够把花绣得有劲就行。这就是告诉大家,董其昌其实是不弱的,至少从他的风格角度来说,他的力度够用了。而且他的楷体是写得好的,好在哪里?我们知道,写正楷是很费劲的,特别是唐朝以后,大家都觉得写正楷挺麻烦的,要保持比较紧张的状态才能写好。但是董其昌的楷书写得很松,轻松之余又让人感觉写得比较到位,每个字的笔画、结构都很妥贴。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而董其昌在字里行间把这个能力体现得很好。
但是从临帖的角度来说,董其昌临写的王羲之的字确实不像。说到底,临帖是去学别人的东西,有一定的被动感,而且要尽量把字帖里面的东西再现出来。这个过程不是那么轻松的,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
我们再来看一些写碑的书法家的作品。
清代人写碑比较有名的是何绍基。写汉代隶书的人都知道《张迁碑》这个经典帖子。上图是何绍基临的《张迁碑》,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这件帖子的开头:君讳迁,字公方,陈留己吾人也。这就是一个碑刻的开头部分,把碑的主人基本情况交代一下。
我们今天还能找到何绍基临的原碑。比较一下,两件作品之间是有出入的。粗略地看,《张迁碑》里的字体接近于正方形,而何绍基临的作品字体偏扁方形。再从细节来看,不一样的地方更多:比如“迁”字,何绍基的“辶”取的是一个斜的状态,而原帖则不是这样的,原帖捺角的地方很粗。
有人会问,何绍基临的帖子这也不像、那也不像,为什么要提出来讲?因为我们从何绍基的字里,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首先,他的字虽然是扁方形,但是并没有离开方的构造。方形对我们中国汉字来说很重要,大家常讲中国汉字是方块字,那么,中国方块字是什么时候才有的?秦朝,秦小篆是方块字的第一家。秦小篆之后,汉隶全部都是方块字,我们看到的汉代碑刻都是方块字。汉代隶书的奥秘就在方块形状,它看上去方头方脑傻傻的,但是何绍基的字里却有不傻的东西。比如“讳”字,四个角顶得满满登登的,但是在中间有一块留白,这块空白留得多好啊!两个口是葫芦口,肚子大口小,口这个地方留的口为什么要比中间小?藏气。那么有的人就会讲,那干脆再靠紧一点行不行?不行,不透气。中国传统文化讲究既要把气藏进去,同时又透气。
其次,何绍基的笔画在走笔的时候有点抖的感觉,这实际上是他在追求金石的感觉。这样刻在碑上线条剥落之后,线口感觉很苍茫,而不是滑溜的。我们临《张迁碑》的时候,一般对这本字帖的评价就有两个字:苍辣。苍辣就是通过线条线口的剥落感体现出来的。所以,临写《张迁碑》的时候,何绍基要写出抖的的感觉,也就是行笔不是很流畅的感觉。关于何绍基这种行笔方法,刘熙载有一句话讲得很好:“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斯不期涩而自涩矣”,即笔在走的时候像有一个东西挡着你,要竭力与之争然后才能得以往前走。关于这种行笔方法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叫逆水撑船,每一笔走过去都很费劲,但它又不是停顿。所以,何绍基所追求的这种感觉与《张迁碑》的苍辣感是暗合的。
我们总结一下,为什么说何绍基临的作品像又不像?说他不像,是指外形上某些地方不像。而说像,是因为何绍基认为重要的是另外两个方面:一是对线条质感的追求;二是字形结构符合汉代人对中国汉字的处理法则。所以苏东坡讲了一句话,叫“不似之似”。不似之似有一个前提,就是说对于字帖内在的原理,能够做得极为到位。最根本的东西抓得很好,才有资格去追求不似之似。何绍基的作品讲究蜿蜒之中有刚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的内涵,就像打太极一样,看似软绵绵的,但微微的一发力就可以把你打出几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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