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德·布鲁克:“看了你们的戏,我明白了你们所说的民族形式与现代戏剧相结合是什么含义了”
1976年11月,文化部提出恢复上演话剧、歌剧、舞剧的优秀保留剧目。北京人艺艺委会特别对《茶馆》能否恢复重演作了具体分析,最后一致认为:“《茶馆》是一出对人民有益的好戏;艺术上对我们恢复剧院的现实主义传统、提高艺术质量和培养演员都是大有好处的。”不久,《茶馆》即列入北京人艺1978年整理上演的保留剧目,由夏淳任导演。历经20年沧桑,老舍、焦菊隐先后作别人世,再次执导《茶馆》的夏淳感慨万千,他在导演后记中记述了这样的心路历程:“最近这次演出之前,我们为了考虑能不能上演这个戏,仍然很费了一番周折,生怕再犯一个什么错误……但毕竟我们……思想也解放了许多,因此才提出并研究了到底应该怎么看待所谓红线的问题。所谓红线,无非就是指作品的政治性和思想性,而这些东西,我们认为本来就应该蕴藏在作品之中,包含在作者所描写的人物与事件的发展过程中,应该是很自然地流露出来,不应该是附加上去的。总不会有一个作品,本来没有红线,而需要我们替作者硬加上去,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我们的确曾经这样做了。”经过和演员们的共同研究,夏淳将这一回的结尾处理为三个老头撒纸钱互相告别后,王掌柜在暗淡的灯光下一番无声的心理独白,然后拿起腰带向院里走去,门外学生游行的歌声愈来愈强,幕落。
1979年2月3日,全国文联和北京市文联联合举办老舍诞辰80周年纪念会,《茶馆》第一幕在会后的纪念演出中亮相。3月12日,重新整理的《茶馆》首演,很快得到国内外各界人士的关注,先后有日本、英国、德国、美国等多国文艺同行和官员来看戏。他们一致认为,这个戏的剧本、导演、演员是一流的,舞台美术、化妆和音响效果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从未想到中国有这样的戏剧艺术,他们原以为中国只有京剧或杂技、歌舞。多年来,西方国家认为中国没有艺术,只有宣传,如果《茶馆》能到国外去演出,就能让国外的观众明白,中国并不像有些国家宣传的那样“好战、扼杀文化”,因此他们强烈建议《茶馆》走出国门。不久,中宣部、文化部均表示同意《茶馆》出国演出。与此同时,德国友人乌韦·克劳特和他的父亲也为《茶馆》赴德国演出积极奔走着,他们向德国曼海姆民族剧院推荐了北京人艺和《茶馆》,引起该剧院的高度重视。
这一年,《茶馆》共演出134场,随着它的影响日益扩大,北京人艺再次表现出“龙马风神,骆驼坦步”的创作精神和“建设学者型剧院”的艺术理想。曹禺院长说,不要匆忙出去,一旦出去,就要一炮打响!剧院要求《茶馆》剧组做一次全面的艺术总结,针对表演方法、观演关系等进行深入探讨。考虑到大多数人对西方戏剧的状况所知甚少,剧院又成立了“读书会”,组织大家按指定书目读书,同时邀请多位专家做讲座,对西方各国戏剧进行集中强化学习。曾在《茶馆》中饰演小太监的吕中回忆:“就在‘读书会’这一段时间里,我相当于补了一个大学的课,上了一个研究生。尤其是请专家讲西方的戏剧。比如说荒诞派的诞生,是对平庸生活的一种探讨;生命跟宇宙之间,人和人,人和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像《等待戈多》所表现的,人这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一直等到最后。自己心里到底追求什么……当时我就想,我们是现实主义表现方法,但北京人艺好就好在永远不封口,永远不说自己是唯一的。所以后来人艺接待了很多外国戏的演出,也排了很多外国戏。”
1980年9月25日,历经一年多的努力,《茶馆》剧组一行60余人从北京起飞,开启了中国话剧的首次出国巡演之旅。没想到途中遭遇两伊战争,航线受阻,经过一番难以想象的周折,抵达法兰克福时已错过了首演时间。但剧组不顾旅途的奔波,于9月28日到达的当晚即举行了首演。后来乌韦回忆:“《茶馆》的首次演出确实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其后各场演出都无例外),演出结束时,全场掌声雷动。观众齐声喝彩:‘妙啊!妙极了!’……当一些观众激动忘情地用脚跺地板时,我们有些演员感到有点不踏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是欧洲观众表示赞赏的最高形式……常常有一些心情激动的戏迷跑到后台或等在剧场出口处,要求同演员交谈;不少电台、电视台和报社也前来采访。那些夜晚简直像狂欢节!”
此行,《茶馆》剧组历时50天,踏足西德、法国、瑞士共15个城市,共演出25场,所获成功是出人预料的。在当时西方国家普遍对中国充满好奇的心理下,《茶馆》让他们在两个多小时里不但了解了中国近现代史,更领略了中国话剧的艺术魅力。
杜塞尔多夫《莱茵晨邮报》在名为《老好人,小市民,造反者》的报道中谈道:“老舍借助特别典型的环境让观众了解中国的社会。一个茶馆的掌柜,点头哈腰,竭力去适应不同的政治倾向,曲意与军警宪兵和腐败的政客周旋,这是一个欧洲人很容易同自己本国的历史联系起来的人类经历。顷刻之间,西方殖民政策昭然若揭。看了这个剧,人们无疑会联想到经济大国目前对第三世界的操纵。”
恰在法国的英国著名戏剧导演彼德·布鲁克看戏后兴奋地谈道:“你们的演出是一个整体,演员之间显然有很深的默契。你们的演员非常高明,了不起!这在我们这里是做不到的,我们请不起这么多好演员。还有,你们的演员掌握节奏与速度的准确性是了不起的!这一点值得欧洲演员学习。你们是现实主义学派的表演。这一学派的表演有两个通病。一是过火,主要是表演情绪;另一个是瘟,缺乏表现力。你们恰好克服了这两点。你们的表演,首先是含蓄的、轻巧的,不是重的、过火的;同时又是富有表现力的。你们的演员充分利用了手势、语调、面部表情把戏充分打到观众那里去。这是一般的现实主义表演所缺少的东西。这是了不起的成就……看了你们的戏,我明白了你们所说的民族形式与现代戏剧相结合是什么含义了。”
在随后的几年里,《茶馆》又陆续赴日本、香港、新加坡、加拿大等地演出,所到之处,均引发当地观众和同行对《茶馆》和中国戏剧与文化的极大热情,也给海外华人带去不尽的温暖与自豪。
1992年北京人艺建院40周年之际,一大批建院元老即将告别舞台,作为纪念,《茶馆》在首都剧场迎来第374场演出,这也是第一代《茶馆》演员的告别演出。观众热情空前,凌晨三点便赶到剧场排队,老舍的长子舒乙也在队伍中。原本20元的最高票价被炒至人民币200元、美金50元一张。演出座无虚席。演出结束后,观众起立长时间鼓掌欢呼,不愿离去。
梁冠华:“《茶馆》已经长在我的身上了”
1999年,老舍百年诞辰。当年10月,新版《茶馆》在修葺一新的首都剧场公演。导演林兆华秉持“敬畏经典但绝不克隆,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突破”的艺术理念,对演出进行了适度的变化和处理。经过慎重考虑,戏的结尾恢复了老舍的创作原貌,以沈处长上台后一声“好”收尾。林兆华以为这更符合原著的文本风格,这是老舍式的黑色幽默。在布景方面,林兆华希望在视觉上让观众感觉更通透,更具历史厚度和北京风貌,舞台上出现了两条街,茶馆的整体结构是倾斜的,只在某些细部写实。新版的演员阵容堪称强大,他们对经典有普遍的共识:应该保留原来的样式、画面、创作方法和审美标准,并通过不断的演出,使其成为范本,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模仿老版,每个人对角色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创造。这一版演出仍旧获得观众的普遍关注,并在国内多地巡演。2004年5月,《茶馆》迎来自1958年首演以来的第500场演出,并于当年7月赴台湾连演8场。
2005年6月,为纪念焦菊隐百年诞辰,北京人艺决定恢复焦菊隐版《茶馆》,仍由林兆华担任导演。当年10月,恢复后的《茶馆》赴美国华盛顿、伯克利、休斯敦、洛杉矶、纽约5个城市演出15场,受到当地观众热情的赞誉。回望近60年前,老舍和曹禺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访美,亦曾踏足华盛顿、纽约,那时老舍就曾说,中国的话剧并不比美国的舞台剧逊色。在洛杉矶帕萨迪纳剧场,近3000名观众沉浸在3个小时的演出中,演出结束后,热烈的掌声持续了5分钟;在伯克利大学演出中心,2033个座位之外还卖出了30多个加座,还有一些人自始至终站在最后一排看完了整场演出。在当年北京人艺举办的纪念焦菊隐百年诞辰研讨会上,林兆华说:“话剧作为舶来品,原本在中国是没有根基的,是焦菊隐提出了话剧的中国学派并进行了一系列的艺术实践。他的理论基础是建立在中国的传统戏曲美学之上的,而《茶馆》的艺术完整性正渗透着焦菊隐总体的戏曲美学原则,比如戏的节奏、多元化的表演、时间与空间的叙述方法等等。焦菊隐一直坚信我国的戏曲在表现手法上经验丰富、成熟,而且已经达到了灿烂的程度,在当代,我们继承焦菊隐的中国学派应有紧迫感。”
而今,作为北京人艺的经典保留剧目,《茶馆》每年都在上演。2014年,饰演秦仲义的杨立新接受林兆华委托,成为《茶馆》的执行导演,这种接棒更似一种舍我其谁、必须承担的责任。历经20年300多场演出的历练,演员们对角色的理解和把握更为深刻和准确了,用梁冠华的话说:“《茶馆》已经长在我的身上了。”每一次幕启幕落,观众掌声如潮,都让演员们更加确信:以民族特有的艺术样式演绎家国情怀与人民命运,这是我们必须坚守的方向和道路。
(作者:刘琳 单位: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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