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内安全是一个相互联动的整体
经济导刊:您在中国的国家安全战略中,非常重视东北方向安全和西南方向安全的互联互动,这是基于什么考虑?
张文木:这是历史经验。如果说在明朝之前,中国东南安全与西北安全紧密联动的话,那么明朝之后,中国西南方向的安全日益紧密地与东部,特别是东北部安全相联动。明代中期,中国东海尚未出现大的危机,此前西南方向对于中原诸王朝而言,只是稳边安民的问题。但到明末,东海倭患蜂起,特别是清兵入关后,西南便成了各类反清力量的啸聚之地,缅甸之于中国地缘政治的战略意义也随之上升,而渐成为中国大西南诸力量获取外援的重要通道。
清末,中国东部出现乱局,英俄境外势力也加大对西南地区的打劫。1902年,英日签订《英日同盟条约》,1903年10月英印军队便向藏边发起攻击并于年底进占拉萨。1907年8月31日,英俄签订协约,调整了各自在中亚的势力范围,协约把伊朗分为三部分,北部属俄国势力范围,东南部属英国势力范围,中部划为“缓冲区”;俄国承认阿富汗为英国的附属国,规定双方“承认中国对西藏的宗主权”。这个协定表明俄国退出与英国在西藏问题上的争夺。
1937年,日本全面侵略中国,东海的制海权沦落日本之手,中央政府迁至重庆。缅甸通道对于中国的战略意义陡然增升,西康设省已刻不容缓。1938年11月22日,行政院议决西康准予建省。在中国东部被日本全面封锁的情况下,中央政府急需打通滇缅公路,于1937年10月开始征调云南民工20万人,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修成了连接昆明至瑞丽的中国境内段公路,进入缅甸后又继续修建了经过缅北的公路,两段合称“史迪威公路”,中国由此从境外获得大量战略物资,为抗战胜利提供了有力支持。而所有这些举措得到有力执行,西康省的设置功不可没,而以西藏为重心的青藏高原的主体部分在中国境内的存在则为中华民族一次次战胜外敌入侵提供了坚不可摧的后方支撑。
鉴于这些历史的经验,毛泽东始终将中国东部安全与西部安全、继而东北安全与西南安全联系起来考虑。1953年,就在朝鲜停战协议即将签字的前夕,毛泽东即从抗美援朝前线抽调秦基伟至云南,当年6月13日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接见秦基伟,告诉他:“调你到云南工作。云南是我国的西南大门,处于重要的战略位置。” 1959年中苏交恶后的一系列事件引起毛泽东的高度警觉,为了对付“从中间突破”的可能性,在各种方案中,毛泽东首选以西南为重心的“大后方”建设。集中投资于四川东部山区和中部平原,特别是重庆一带,在四川西南端的攀枝花和甘肃酒泉建造钢铁基地。毛泽东提议“三线建设”。为了消除大三线建设的外围干扰,1962年,毛泽东指示在西南中印边境发起自卫反击战,有力遏止了印方对中国边界的蚕食。1969年3月,中国在东北黑龙江省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珍宝岛针对苏联入侵发起反击,随后毛泽东迅速将目光移至中国大西南,12月18日,经毛泽东审阅同意,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加强西藏阿里地区工作的指示》,指出:“阿里地区地处我国西南边疆,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中国和印度之间存在一个和平交往规律
经济导刊:去年中国和印度曾因边界问题而一度关系紧张,后来又趋于缓和,您的著作《印度与印度洋》影响很大。从地缘政治视角您对印度有深入的研究,您是怎么看中印关系的长期趋势?
张文木:研究印度不能就印度研究印度,而应当结合中国的国家利益研究印度。如果说中国周边外交有规律可循,那么,其间使这种规律比较稳定地得到展现的是中国和印度的关系。纵观两千多年中国版图,其伸缩变化最小的就是中印边界,究其因,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北面下去不可继,南面上来不可守。正因此,当年走到印度河上游的亚历山大(公元前356~前323年)和成吉思汗(1162年~1227年),面对唾手可得的印度,都思考再三后最终放弃了顺水南下的打算。与这两位伟大的君王稍有不同的是14世纪末南下进入印度的帖木儿。帖木儿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史载他于1398年由中亚进入印度并攻陷德里,“繁荣的德里毁于顷刻之间,多年积累的财富被劫掠一空”,即使如此,帖木儿没在印度久留,“15天后,帖木儿离开德里返国(1399年1月)”。与此相反的是唐贞观年间唐使王玄策令“天竺响震”却无所建树的例子。与进入印度而又迅速退出的帖木儿、王玄策完全不同的是帖木儿后裔巴布尔,他以喀布尔为根据地力图复辟帖木儿帝国的辉煌,失败后进入印度,其结果是他在1526年建立了莫卧儿王朝的同时,自己也脱离中亚、融入印度并脱胎成印度人。
据基辛格披露:1962年10月,“毛泽东告诉手下的军政领导人,历史上中国和印度打过‘一次半’仗,北京可以从中吸取经验。第一次中印战争发生在1300年前的唐朝(公元618~907年),中国出兵支援印度王国打击非法作乱的敌手。中国出手干预后,中印两国之间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繁荣的宗教交流和经济交流。用毛泽东的话说,这场战争给人的启迪是,中国和印度并非注定是宿敌。”基辛格说:“在毛泽东脑海里,那‘半次’中印战争发生在700年后,当时的蒙古统治者帖木儿攻陷了德里。”这一次“毛泽东叮嘱中国军队要做到‘有理有节’”。
青藏高原北缓南陡的地形使西藏地区与中国中原政权发生天然联系而不与南面的南亚次大陆国家联系遑论冲突,这使西藏天然成为中国的一部分。同时还使中国在不需要巨大国防投入的条件下,在西南方向天然获得了居高临下的地缘优势。阿里地区位于中国西南边陲,在巴基斯坦和缅甸从英印统治下获得独立后,印度与中国的关系从地理上反倒更有了和平的保证。
最能够说明中印之间这种因地理环境造成的和平交往规律的案例,是崛起于公元7世纪的吐蕃王朝(公元618年—842年)。该王朝崛起于西藏山南地区并迅速向北扩张,历时200余年。吐蕃王朝曾强大到几乎可以和中原唐王朝“谈婚论嫁”,即使如此,尤其是在王玄策带着吐蕃的军队将天竺国统一政权打碎后,印度陷入为时长达五百多年分裂的历史中,吐蕃王朝的边界也“不从这个根据地向南方的印度发展”,而是“越过他们领土中最荒凉、最困难的漫漫地区,向中国西部及中亚发展”,同期吐蕃王朝的南境也没有受到南方印度的侵略;与中国西域相反,此间中印之间留下更多的并不是冲突,而是唐玄奘西去天竺国取经的和平佳话。对此,拉铁摩尔解释得比较有力,他说:“在西藏地区,山岭代替了长城。”
但是,“和平规律”并不是没有冲突,而是说,如果有,与中国周边其他地区相比,其冲突的概率、规模和烈度,都是最低的,其对边界线的影响也是最小的。
1962年的对印自卫反击战——比较抗美援朝战争——是对这一规律的辩证运用。在中国边防部队在中印边境全线停火的第二天,即1962年11月23日,据《毛泽东年谱》记载,毛泽东让身边工作人员找来除《宋史纪事本末》以外的其他各朝纪事本末。次日,又要《续通鉴纪事本末》。毛泽东说,读完《元史》,再读《通鉴纪事本末》,然后读《续通鉴纪事本末》。基辛格写道:“难以想象,除了中国还有哪一个国家的现代领导人会借用千年之前的战役的战略方针作出一项牵动全国的决定。同样难以想象,他确信他的同事能够领悟他借鉴历史事件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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