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廷在西南的收缩,有内部原因,也有外部原因。就内因而言,此时的明王朝处于颓势,而16世纪后半叶张居正的改革又加速了这一颓势。。此时明北境和东海外患日增;在国内,张居正以金融化为主线的改革加速了农民失去耕地的进程,不久,全国起义暴动已成星火燎原之势。1588年(万历十六年),在今安徽、江西、湖北交界爆发刘汝国领导的上万农民起义;1589年李园朗、王子龙在广东始兴、翁源一带起义;1599年、1604年、1606年、1622年(天启二年)浙江、福建、南京、山东均有大规模的暴动。此时又适逢中原气候持续下降,天下大乱,狼烟蜂起。1627年(天启七年),陕北澄县饥民暴动,由此拉开了有李自成参加和领导并于17年后推翻明王朝的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
就外因来说,除了明廷自毁制衡缅甸的主要力量——麓川国——的原因外,东北方向战事吃紧也是重要的牵制原因。1594年(万历二十二年)——当年明廷发兵数万进入朝鲜半岛与朝鲜军民共同抗日。1592年(万历二十年)日本丰臣秀吉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日本,在釜山登陆,占领王京(汉城),攻陷开城、平壤,侵占朝鲜大片土地,战火弥漫朝鲜半岛“旦暮且渡鸭绿”,朝鲜国王向明告急,要求出兵援助。明廷认为“朝鲜属国,为我藩篱,必争之地”。兵部左侍郎宋应昌更是指出朝半岛之于中国的地缘政治意义:
考舆图,朝鲜幅员东西二千里,南北四千里。从西北长白山发脉,南跨全罗界,向西南,止日本对马岛,偏在东南,与釜山对。倭船止抵釜山镇,不能越全罗至西海。盖全罗地界,直吐正南迤西,与中国对峙。而东保蓟、辽,与日本隔绝,不通海道者,以有朝鲜也。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我救朝鲜,非止为属国也。朝鲜固,则东保蓟、辽,京师巩于泰山矣。
1592年12月,明廷以宋应昌为经经略、李如松为提督,“扬言大兵十万”渡过鸭绿江,大举援助朝鲜。至1593年初,夺回平壤,迫使日军南逍。开城、汉城相继收复,日军败退釜山。但当明军撤退后,丰臣秀吉又返兵重入朝鲜,“犯咸安、晋州,逼全罗,声复江、汉以南,以王京汉江为界”。1597年(明万历二十五年)2月,丰臣秀吉再发侵朝战争,1598年冬,在朝鲜南海海面与日军决战,日军惨败。1599年春“征倭告捷”。
与此同时,努尔哈利用明朝对日在朝鲜半岛作战的时机,于1593年统一了建州女真,无暇他顾的明廷先后封努尔哈赤为指挥使、都督佥事和龙虎将军。结果是在“征倭告捷”的背后,努尔哈赤于1616年(万历四十四年)在赫图阿拉(辽宁省新宾县)即位称王汗,国号大金(史称“后金”),建元天命,自始与明朝作对。1618年(万历四十五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随后攻陷抚顺,五月,陷抚安等十一堡,七月陷清河堡,辽东屏障皆失。由此拉开了后金与明朝决裂并最终颠覆大明王朝的大幕。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应付北方战事的辽饷已与加派田赋持平,而到崇祯元年(1628年),应付北方战事的辽饷竟占高于加派田赋130.34%。此时的明朝国防已无力于西南。
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云南巡抚陈用宾为防御东吁东犯,“设八关于腾冲,留兵戍守”,即在三宣之外沿山神护关、万仞关、巨石关、铜壁关、铁壁关和虎踞关、汉龙关、天马关。这些关址已退至孟养以东,距明当时的中缅边界数十至数百里不等。这说明,由于北方,特别是东北方向的危机,明廷对西南滇缅边界拉据地带的当地亲华力量的保护已有心无力。明西南防御线大幅向东退缩:从迈立开江撤退至高黎贡山一线。防御也意味着隔离,陈用宾筑“八关”意味着明方主动与缅甸划了边界。学者何平写道: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明将陈用宾为防御东吁侵扰,在三宣之外沿边修筑八关。此后,三宣以外诸土司,即今天缅甸北掸邦一带的傣族上层,和明廷的关系就较以前疏远了。
与长城的修建的意义一样,“八关”建立的同时,也划出了作为国家而非“宣慰司”的缅甸的界线,它事实默认了一个新的国家缅甸作为中国的邻国出现了。
第二,驱虎喂猪,明西南治边政策犯下颠覆性的错误,以至造成“无险无兵无法无食无蔽之滇”的恶果。可悲的是,明廷自毁麓川后,又“快马加鞭”,毁掉了很有战斗力且忠于明廷的孟养。
钱穆先生对明代脱离实际的学风提出鲜明的批评。他说:“学问空疏,遂为明代士人与官僚通病。掌握独裁权的皇帝,往往深居渊默,对朝廷事不闻不问,举朝形成群龙无首之象,而明代风习又奖励廷臣风发言事。于是以空疏之人,长叫嚣之气,而致于以议论误国。”明西南边地防御塌陷便是明人空论的结果。
明万历初年,缅甸莽瑞体来诱陇川土司多士宁,多士宁不从。多士宁“言中国广大,诫勿妄动”,不久多士宁被部下岳凤所杀,岳凤随后投缅并接受非法任命。时干崖宣抚死,莽瑞体从木邦借兵一万,侵孟养。1573年(明万历元年),莽瑞体攻入陇川,“尽杀士族属妻子”。陇川一破,进入中国内地的大路便打开,至1575年(明万历三年),木邦、蛮莫、陇川、干崖诸蛮悉附缅。独孟养未下”。
孟养军民宣慰司位于缅甸军民宣慰司的正北,几乎占据今北缅瑞丽江以北地区。而陇川则是孟养与明廷联系的主要通道,因而稳定孟养对于稳定中国西南形势至关重要。与元时相比,明廷对西南的控制已大幅后退,唇亡齿寒,如再失与缅甸对立的孟养,在孟加拉湾以东至高黎贡以西的广阔山地间,明廷就会直接面临一个完整的对手,其西南的安全形势将由此大幅恶化——况且,由于东北形势日紧,此时的明廷在西南方向已没有“三征麓川”时的雄心。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1578年(明万历六年),朝廷遣使到孟养,让为朝廷忠诚戍边的思个归还俘获侵略者缅方的士兵和战象,赐金银丝软,以抚缅方。即使如此,瑞体并不领情。第二年便发兵复攻孟养,“报戛撒之怨”。思个因无朝廷兵援失败,他本打算逃至腾越,在中途却“为其下所执,送瑞体(应龙),杀之,尽并孟养地”。1580年(明万历八年),云南巡抚遣人招抚缅甸,“缅不应”。
明廷打败麓川国、自毁边疆屏障的后果是灾难性的,明廷自拆藩篱并由此造成西南边域战略力量失衡,此后,缅甸力量迅速坐大并迅速向北面的孟养挺进;失去孟养后,在西南边地明廷已无可能平衡缅甸的力量。缅甸已一家独大,以至云南巡抚痛呼:
昔止一缅,今诸夷皆缅。而我只一滇,苟强弱殊途,以无险无兵无法无食无蔽之滇。
第三,坐而论道,明廷与前线巡抚的认识完全脱节。面对强大的缅军,明金腾副使许天琦遣指挥侯度持檄抚谕孟养思个受檄抵制缅甸。1576年(明万历四年),缅甸大举北攻孟养。孟养土司思个坚信明廷,一面积极备战,一面向朝廷告急。金腾屯田副使罗汝芳要求思个坚守待援,传檄邻近土司依期增援孟养。同时派人深入缅境侦察,依据情报准备部署军事行动。十二月,官兵到达腾越(今云南腾冲),思个得知援军即到,命部队深入缅军后方绝其粮道,自己则率军设伏于戛撒(今缅甸沙杰),缅军中计并陷入困境,“粮又绝,屠象马以食,瑞体(此时应为莽应龙(1530-1582年)——作者注)窘甚”。思个遂求明军迅速驰援以歼缅军,时巡抚云南巡抚王毅菴得张居正复信:
滇中自从嘉靖以来,屡婴多故。其初皆起于甚微,而其祸乃至于不可解。穷荒绝徼之外,得其地不可耕也,得其民不可使也,而空费财力以事无益,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不仁哉。
最后张居正千万叮嘱:
今仗大略抚定,造福于远人多矣。此后惟一务安静,严禁军卫有司,毋贪小利,逞小怨,以骚动夷情,则可以高枕卧治矣。
这封尽洒妇人之仁的复函,等于明示放弃援助思个,书载时云南巡抚王凝“心知其远”,按张居正的指示采取“且防边将喜事,遂一切以镇静待之”的守边政策,“驰使止援军”,罗汝芳接令后撤援。思个在“待援未至”的情况下大败缅军,但失去了抓获缅军统帅莽应龙的机会,此终成虎患 。这种貌似达观超然,实则逃避和不担当——此风普遍靡蔓于明朝政学两界——复函,在张居正给戍边大吏的往来信件中比比皆是,今再读让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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