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是金子般的乡村。微微清风,把稻花香轻轻吹进田野里的每一栋白色小楼。我站在屋后的水泥路上,拿起手机,按了十一个阿拉伯数字……只几支烟的工夫,米厂的工人就开着小三轮给我送来了一袋优质大米。
这是我在家乡茈湖口镇亲身经历的事情。
而在四十多年前,干大集体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老百姓吃大米远远没有现在这么方便。那时既没有电话,也没有如此先进的大米加工厂,更没有送米上门这样的服务。农民自产的稻谷,必须挑到很远的打米厂加工了,才能得到大米。那时打米的事归公家管理。一台打米机,就安装在茈湖口公社办公地旁边的粮店仓库里。我们一群小把戏,在打米厂门前玩泥巴,玩瓦砾,玩烟盒等游戏。当听到大门里面铿铿响的声音时,我们就上前围观那个铁疙瘩,觉得好生神奇,真想不通它怎么转得那么快。大人们,尤其是粮店管理人员怕机器伤到我们,也怕我们不谙事而弄坏机器,总是老远就赶我们走开。
一晃几年过去,我跨进了茈湖口中学的大门。其时,我的个头长高了,骨头长硬了,家里打米的重任,就顺理成章地从父亲肩上,移到了我和哥的肩上。
新打米厂设在桃林港电排后面,距家将近二里路。星期天或寒暑假,碰上打米,我和哥就换上缝了补巴的破烂衣服,一人一担谷,大清早出发,往打米厂小跑。天还没有大亮,经常能看到几颗星星,有时还能看到月亮。我和哥踏着星月,挑着担子小跑。小跑了没多久,左肩膀就疼了起来,于是就把担子挪到右肩膀上。不久,右肩膀也疼了起来,我就把担子再挪到左肩膀上。一路上,两个肩膀轮着挑担子。一担谷只挑到半途,全身就开始发热。紧接着就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只好放下担子小坐一会儿。掀开衣领一看,两个肩膀上都长出了红桃子。不等汗息干,肩膀不那么疼痛了,我们兄弟俩又挑起担子迈开大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到了打米厂,已有许多人排起了长队。轮到我们打米时,兄弟俩就雷急火急地将谷倒在泥巴地中间一小块水泥地上,学着前面大人们麻利的样子,一簸箕一簸箕地往机器斗里喂谷子。眨眼间,白花花的大米,就从机子下方吐出来。谷壳呢,就变成黄黄的糠,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了。
刚学会打米时,对打米机的铿铿巨响和剧烈震动有些恐惧,怕那庞然大物发起怒来会炸裂。端谷的手,暗暗地有一丝发抖。
当时的打米机性能落后,大米、糠、砂石分离得不彻底。打完米,我和哥还要用风车把米里的糠吹干净。吹米时,糠灰米尘弥漫,把一身衣服弄得灰扑扑的。头发、眉毛、胡子由于都沾满了粉尘而变得灰白,年纪轻轻的我,俨然是白发白眉白须的老头。回家后,母亲用米筛子筛一至两遍,把细碎的砂石清除了,才把米放入米缸,以备一日三餐舀取做饭。
春节前,要打过年米。正月客人多,打的米就多一些。况且,还要打一些糯米拍水酒,做糍粑,做坨子粑粑等等,用来招待客人。这时,我们就向境况稍微好一点的邻舍借一辆板车,拖三担谷,上面再加几个麻布袋。哥在前面抓住板车把,掌握方向;我在后面推。
有一次打完米回来,我为了显示能耐,就和哥换个位置,我在前面拖板车把,哥则在后面推。年底阴雨连绵,高低不平的烂泥路面溜滑不堪。板车像喝醉了酒,一摇一晃、一上一下地踉跄着前行。我紧紧地抓住板车把,身体极力往前倾,脚拼命向后蹬。我喘着粗气,汗,从额头到脚后跟,像洗澡一样……突然,肩膀和手狠狠地朝上一抖,我担心的麻烦终于发生了——板车滑进了一个坑洼,翻了,米与糠倒在了烂泥里!哥白了我一眼。我们俩赶紧蹲下身,把漂浮在烂泥上面的糠和米一捧一捧地捧进箩筐里。被烂泥完全淹没的,就只能忍痛放弃了。重新上路时,我的屁股被哥哥用扁担狠狠地拍了一下,板车把也被哥抢去。我心虚,乖乖地放弃了“司机”的岗位,重新到后面推车去了。
那时整个村只有一台打米机,打米厂里总是箩筐扁担挤得满满的,一天到晚,挑担子的人进进出出。打米师傅每天忙个不停,生意相当红火。服务态度也好,随来随打。几年过去,打米师傅的腰包鼓了起来,服务态度却大不如以前,一天比一天冷淡。后来,打米师傅把工作时间定在每天清晨和傍晚。再后来改为每天傍晚打米。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村的农民大都脱贫,少部分提前进入小康。打米师傅垄断经营打米厂多年,早已是殷实人家,只可惜饱暖之余恋上了白板、鸟儿、大王、小鬼等玩物,对打米之事爱理不理。
乡下人天天劳作,胃口大,而且要喂猪、养鸡等等,粮食自然消耗快。打米,就成了很频繁的生活大事。打米的人来了,打米师傅十有八九沉迷于牌场,任你怎样苦苦哀求,半天不动。直到尽完牌兴,一桌牌友散去,这才像跛鸭婆一样,缓缓地摆动着发福的身躯,懒懒地掏出钥匙打开打米厂的大门……
每每遇上这样的事,我就一肚子气。回到家,就向父母发牢骚。父亲开导我:“现在这样子算顶好的呢。刚刚解放那阵子,要打米得走四五里路,那时节雨靴是稀奇货,碰到雨,一般人只能穿着木屐挑担子。到了打米厂,机子一出事,就是向菩萨磕破头,也一连好几天不能打米。只怪那时公家穷,机子修不起。”听了这一席翻古篇,我的气才渐渐消了。
一些来打米的人碰了多次铁将军把门后,狠狠心,东凑西借地买来几台新式的打米机,安装在板车上拖着走,为每家每户上门服务。这种新式的打米机比较先进,大米、细米、糠、砂石分离得很彻底。大米干干净净的,只要淘洗一至两遍就可以煮熟食用,不必再用风车和米筛加工。本世纪初期,乡村路面基本硬化,开车打米不受泥泞之苦了。打米的人,都不再穿破烂衣服,补丁衣服从人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接着,更先进的安装了动力的打米机行驶在乡村水泥路上,随时随地给每家每户打米。以前的那家打米厂生意渐渐萧条,不久便倒闭了。
二〇一八年夏季的某天,我乘坐公共汽车去益阳火车站。汽车行驶在乡间的水泥公路上,只见沿路鳞次栉比的楼房中,一个个大米加工厂的招牌不断闪过。现在,只要拨打一个电话,或网上下个单,然后用移动支付或网上支付的形式付款,米厂工人就会准时把大米送到顾客家。
四十年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我的乡亲们已经完全用不着再自己去打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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