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被点名参加的高考

1978年初夏的一天，中午饭后，中队指导员把我叫到一边，正式通知我：团里研究决定，让我参加今年的全国统一高考。毫无思想准备的我有点惊呆了。

恢复高考早就听说了，但军队干部战士参加必须经过组织推荐，一般都得是先进模范或是领导身边的人。我一个基层中队的无线电员，感觉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正常情况下，我可能会是年底提干，成为无线电技师，然后在中队熟悉的环境继续从事空军地勤工作。现在却要接受新的任务，人生轨迹有可能会因此发生根本改变。

后来才知道，半年前的恢复高考，全师推荐了9个人参加，全部落榜。师政治部非常震惊，本以为像过去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那样，组织推荐为主，没想到高考是动了真格的。半年之后再高考，据说首长们下决心，一定要找平时爱看书的战士参加，绝不能再刷光头。摸底时，本中队指导员向团里拍胸脯保证我肯定是个爱学习的兵。就这样，我和其余6名战士一起，被组织安排参加今年的高考。

时间还有20天。也就是说，我们要用这样短的时间，去和其他已经为恢复高考准备了大半年的考生竞争——因为没有为军队考生规定单独的录取率。怎么办？只有拼。组织的信任，全师的荣誉，我们几个小战士，辜负得起吗？

单位很支持，指导员说这20天脱离日常工作。中队专门为我腾出一间小仓库，把铺盖抱过去，学习和睡觉都在那里。每天早饭后看着战友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去机库工作，晚上再跟大家一起吃饭。饭后经常有要好的战友过来慰问一下。别看战友们没参加过高考，但出主意的依然很多。什么抽烟可以集中精力啦，什么喝茶可以提神啦，反正管用的主意不多；大家手头的文化书籍迅速向我集中，但可用的几乎没有。我不得不写信向同学求助，几天之后，一位要好的中学同学把一套高中教材亲自送来了。所有的人都强烈地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

除了吃饭，作息时间完全由我自己调整，当兵两年多从来没享受过这样大的自由。可这是什么滋味啊，突击学习的艰苦和枯燥只有我自己感受的最真切。脱离集体20天，既觉得很是孤单，盼着早点熬过去；又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当做十天用。

高中毕业五年，文革期间学的那点东西没想到还会再用上，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当兵以后说是爱学习，主要也是政治书籍。文化课差距太大，越学越心里没底。有时想到一个问题半夜也要爬起来查资料，要最大限度地提高时间利用率。但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查。

20天的煎熬终于过去。高考的前一天下午，师部统一安排一辆卡车，把我们几个送到考点安排好的一个房间，晚上就打地铺住。至此我们全师挑来的几个考生才互相认识，也才有机会交流学习情况和注意的问题。越交流越觉得别人都比自己基础好，准备的也比自己充分，越觉得自己根本没戏。

第二天上午，高考准时开始。第一科考政治，这是我最自信的一科。想起走之前分队长悄悄向我传授的秘籍：一定要把字写好，字漂亮了老师会多给分。一看卷子，没什么不会的题。于是一笔一划开始答题。快交卷了，发现还有小一半的题没时间答了，也顾不上字好坏了，胡乱写了一些。首科失利，还是自己最拿手的。竟然是因为字写慢了没答完，下来以后顿觉心灰意冷。

又一天上午考数学，除了一小部分简单题目有把握，其他基本是大眼瞪小眼。但纵观考场，半小时之后已陆续有人出去，包括我们一起来的几个战友。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这两天晚上老说不行原来是哀兵战术啊。没办法，实在不行蒙也不能空着，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呢。考完出来，赶紧找几个先出来的战友对题，没想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基本交了白卷，之所以开考后没有立刻出来，是因为规定必须过半小时才能交。看着他们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也是将信将疑。

高考过后回到中队，领导和战友们自然都非常关心结果，我的回答是太难了，考砸了。大家看我那打不起精神的样子，纷纷转入安抚模式：没关系，说不定年底就提干了，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比大学生神气！工作生活又转入惯常模式，我几乎忘了高考录取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秋初的一天，指导员通知我到师政治部干部科谈话。我知道应该和高考有关。果不其然，我们7名高考生，我是唯一被河北师范大学录取的本科生。还有一位战友被一所大专学校录取，觉得不如年底提干吸引力大，居然拒绝报到了。谈话后我被允许回家休假几天，回来就到学校报到了，开始了我新的、陌生的大学学习生活。

2012年秋天，北京电视台做纪念恢复高考大学生毕业30年的《非常记忆》节目，我和几位大学同学应邀参加。主持人栗坤举着我的高考卷子调侃说：娄政委，您当年高考数学成绩可不怎么样啊，怎么只有30多分啊？另外高考卷子怎么会在您自己手里呢？我不无自豪地笑着回答：30多分的数学成绩在当年的文科考生中已经不错了，我的大学同学还有考8分却凭着总分够而被录取的呢。

至于高考卷子到了我自己手里，也同样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1984年的一天，我已是军政治部宣传处的干事，一位干部处战友找到我说：你的档案里有一套高考卷子，按上级要求必须清理出来，是我们销毁呢还是你自己保存？我连忙说我当然愿意自己保存！就这样，6年之后当年的高考试卷回到了我自己手中。我分析当时地方招办也不知道军队考生的试卷应该存放在哪里，干脆就放入本人档案里了。

此后每当看到这套卷子，就会想起当年不寻常的高考，勾起我不寻常的记忆。四十年过去，以恢复高考为序幕，中国的改革开放波澜壮阔，我们个人和国家命运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