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地的地理风物对老子影响至深者,一是谷,二是水。他自小就在流经赖乡的谷水、涡水上,天真无邪地嬉戏,因而对水性、水德体验极深。《庄子·天下篇》称老聃之学“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是咀嚼到了老学中的水味道的。《老子》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这就是老子体验到的水之德。不妨设想,涡水、谷水滋润着童年老子所在的氏族部落的田地林木,流水何尝有侵占田地林木的收获的欲念,它只留下波纹的笑,留下两岸的绿,就向低处毫无留恋地奔流而去了。这就是流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流水,老子只能望着它蜿蜒的身影而遥致敬意了。还有水之性,《老子》七十八章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克刚,……正言若反。”柔弱胜刚强,是老子最有标志性的发现之一,而最初启发他的莫非水,最好的喻体也莫非水。这个发现既可鼓舞弱者敢于坚持的勇气,又可告诫逞强收敛其锋芒,还可涵养强大者游刃有余的处事谋略,成为各阶层的人们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思想源。高深莫测哉,老子智慧,他的发现对中国人心理的渗透和模塑,谁也不应低估。老子从水性中发现了“柔弱胜刚强”,从水德中发现“善利万物而不争”,这和孔子叹逝川,可以并列为对水之哲学的三项杰出的发现。涡水、谷水虽小,它们滋生的哲学却功成而不居地震撼着中国人的心灵。
破解千古之谜,孔子“女子小人论”之还原
由于史料的缺失,以及历代的诠释以崇圣尊经为标准所造成的遮蔽,先秦诸子研究中存在着许多千古之谜。若要破解这些千古之谜,首先须对先秦诸子进行生命的还原,以“还原”来确立“破解”的根本。不管采取何种思维方式,思想的产生,都是社会实践和精神体验的结果。孔子一旦成了圣人,历代的人们尽心竭力地对他进行阐释、开发、涂饰和包装,他的名字就成了公共的文化符号,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不再属于他本来自己了。因而对孔子的思想言论,要紧的是放在特定的社会历史境遇中,分析其生命的遭际和心理的反应,而不能将之从特定的社会历史境遇中游离出来,孤立地向某个方向作随意的主观引申,普泛化到了不靠谱的程度;也不能百般曲解、回护,为圣人讳,为了制造“句句是真理”而失去实事求是的准则。比如,《论语·阳货篇》孔子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此语在妇女解放和女性主义思潮中,最受诟病。以往注家也有所觉察,就进行回护。其实与其费尽心思地为这句话的正确性作辩护,倒不如考察一下这句话产生的历史境遇。孔子的政治生涯中,两遇女子。一是《论语·微子篇》说的:“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对于此事,《史记·孔子世家》综合先秦文献,进行了演绎,既讲到孔子为政带来“男女别途”,又讲到齐国“女子好者”八十人,在孔子政治生涯造成转折中的负面作用。孔子离鲁途中作歌,指责“彼妇之口”“彼妇之谒”,而季桓子则感叹“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在如此情境中,发一点“女子与小人”并提的感慨,不也是不会令人意外吗?与其说孔子在抽象地谈论 “女子”,不如说他在批评“好女色”;与其说孔子在孤立地谈论“小人”,不如说他在针砭“近小人”。
再看另一次遭遇女子。《论语·雍也篇》记载孔子离开鲁国而出入于卫国,发生“子见南子”事件。据《吕氏春秋》,孔子是通过卫灵公的宠臣的渠道,见到卫灵公的釐夫人南子:“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这一点,与《淮南子·泰族训》《盐铁论·论儒篇》的材料相仿佛。这个嬖臣弥子瑕,大概就是《史记》所说的南子派使的人。这次拜访却引起子路的误会,害得孔子对天发誓。而卫灵公却没有因此尊敬和重用孔子,只给他一个坐在“次乘”上,跟在自己和南子的车屁股后面的待遇。引得孔子对如此女子、如此小人,大动肝火,痛陈在卫国,“好色”已经压倒了“好德”。并且为此感到羞耻,离开了卫国。在如此情境中,孔子对“女子与小人”作出申斥,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呢?当然,孔子身处宗法社会,他建构礼学体系时,难免有男尊女卑的偏向,这也不足为怪,现代人没有必要设想孔子为我们解决了一切问题。奇怪的倒是一些“圣人之徒”竭力否定这些历史情境,似乎要洗去圣人身上的污点,并将他在特殊情境中说的话,加以普泛化,给人吹出一个个“句句真理”的肥皂泡。这反而随着历史进入现代,这些“肥皂泡”破裂,成了人们指责的话柄。只要我们对历史进行有事实根据的还原,就会发现,今人对孔子的一些指责,指向的也许不是本来的孔子,而是圣人之徒加在孔子脸上的涂饰。只有消解这类涂饰和包装,才能如实地分辨孔子的本质和权变、贡献与局限、精华与糟粕、短暂与永恒。我们谈论孔子的力量,才是真实的、而非虚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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