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尼克松主义”的出现与汤因比历史理论的调整
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M. Nixon)与其政治搭档亨利•基辛格(Henry A. Kissinger)是自罗斯福之后美国政治家中少有的明白人,读过基辛格《大外交》一书的人都会看出,尼克松已经明白,但不便直接——只是借用李普曼、华莱士等战略思想家的口间接——挑明了“二战”后英国所采取的“捧杀”美国的策略。1972年,尼克松甩掉欧洲的追捧反手与中国和解,这大大缓解了美国的压力并扭转了美国国力衰落的轨迹。
(一)主张英日向大陆靠拢以摆脱美国
面对这种变化,英国政府请汤因比再度“出山”。此时年龄已入黄昏的汤因比头脑可一点不昏。他再次继承丘吉尔的遗志,进一步推进英国用“世界主义”高帽捧杀雅尔塔体系的支柱国家即苏联、美国和中国的既定策略。在汤因比去世前两年即1972年至1973年间他与日本宗教和文化学人池田大作[89]合作出版对话体著作《展望21世纪》,他在这部著作中仍没有忘记英国外交的“特别文化使命”[90]。英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雅尔塔体系战胜国中唯一的被剥夺了霸权地位的国家,经历了这段历史的汤因比不会忘记复仇。与《历史研究》一样,汤因比在《展望21世纪》一书中表达了不少宗教意义上的精彩内容,但在这些精彩的内容下掩盖着的却是英国持之以恒的捧杀式消耗雅尔塔体系的支柱国家的外交战略目标。与当年美国看到欧洲衰落后的反应一样,看到美国衰落后的英国外交,并没有忘记对美国落井下石。
知己才能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汤因比明白欧洲的地缘政治的内部破碎性是美国取代欧洲世界霸权的重要原因,他在其主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史大全》第5卷结束时的总结说得明白:
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政治力量对比的变化,我们可以在历史上看到饶有意味的类似的先例。其一是马其顿侵入古希腊诸城邦以及由此兴起的希腊王国。其二是在15世纪末和整个16世纪中意大利诸城邦的命运,当时法兰西与西班牙两个王国干预了意大利的政局。在这两个先例中,都是古老的文明之邦被周围新兴的强国侵入而搞得乱七八糟。看来处于20世纪中叶的西欧的命运完全可能步那些古国的后尘。在上述两个先例中,各个城邦都由于自己的财富和文化而具有先进的文明,但都遭到新兴强国的破坏,后者为了争夺历史悠久的文明中心而交战。同时,这些新兴强国在经济与文化上的发展,使它们几乎达到同古老的文明中心相似的水平。我们所处的20世纪后半叶的这个世界,完全可能经历一场同样的演变。
欧洲国际地位的转变似乎是这次大战突然造成的,但从很现实的意义上来说,1939 年到1945 年间发生的剧烈变化,乃是好几个世纪发展的结果。我们必须把欧洲文明向各个新地区的扩展,尤其是工业体系在美亚两洲边缘地区的崛起,看作欧洲在20世纪中叶落入这种处境的根本原因。
在欧洲人同弱小而落后的民族发生接触的那些欧洲文明的边远地区,要建立一些把整个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都包括在内的大国是容易的。美国人和俄国人最初所获得的成就就是这样的。当他们这样做了以后,现代工业主义渗透到欧洲国家体系之外的这些广阔的地区时,他们又取得了新的有利条件。他们利用欧洲的经验,可以在比较近乎合理的基础上,设计和建造工厂,并进行采矿等等,丝毫不受陈旧的工业设备的妨碍,也不受社会上各种清规戒律的阻挠,而在欧洲,随着工业体系的发展,各种清规戒律也就形成了。甚至更重要的是,一个大的政治单位易于大规模地、有计划地使用各种自然资源,而欧洲由于分成若干互不信任的小的民族单位,这方面存在着严重的、或许是根本无法克服的障碍。结果,在西欧之外崛起了两个强国,它们拥有潜在的巨大的军事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战促使这种潜力变为现实,使欧洲顿时面对着地球上的两个新生的巨人,而早已建立起来的各民族国家则绝对无法单独同它们颉颃。
这个局面,在欧洲各民族的精神上产生的影响可能很大,尽管在1952 年要确切地说出这种影响的程度恐怕还为时过早。在1939 年以前,法国人、英国人或德国人,都按照众所周知的政治活动的陈规办事,他们或多或少自认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在1945 年以后,这些国家发现自己降到第二流强国的地位,就象它们早先曾迫使瑞典与荷兰之类的国家沦于较弱的境地那样。事情非常清楚,欧洲的事态逐渐被外人,被美国人和俄国人控制了,他们是从远方来的陌生人,美国人对于欧洲的文明和思想方式认识不足,而俄国人在这方面则大为曲解。欧洲国家在国际政治中曾经是主导力量,今天却沦为别人棋赛中的卒子。随着这一变化,生活失去了某些风味,欧洲文明发轫伊始便具有的活力、胆量和闯劲在一定程度上衰退下去,变得消极被动、畏首畏尾。
兄弟阋于墙,相煎又太急,这是汤因比在朝鲜战争行将结束的1953年巧妙地借美国作者[91]的笔在其主编的历史巨著中向全欧洲痛陈的欧洲衰落的原因——当然这也是当年张伯伦首相一再忍让希特勒的重要原因。[92]
知道了欧洲衰落的原因,也就找到了欧洲复兴的道路,为此,他在美国衰落时主张日本抛弃美国,向亚洲大陆靠拢。他反话正说地告诉池田大作:
尼克松总统对中国政策的转变,对全世界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因此对日本来说,更是好消息。但是这么一来,美国却使日本处于尴尬的境地,哪怕是一时的。在过去20年中,美国强迫日本支持美国敌视中国的政策。为此日本付出了招致中国愤怒的代价。尽管如此,这一次美国却突然把日本抛在后边,自己抢先耸人听闻地表示出对中国和解,而让日本继续背着反对中国的臭名。
虽然这么说,日本追随转变方向以前的美国对华政策,也并没有成为改善日中关系的严重障碍。因为中国方面也一定十分了解,日本追随美国敌视中国的政策,也不一定符合本意。而且中国也一定充分认识到,日本国民相信1945年战败以后,只有站在日中平等立场上自主地与中国合作,日本才有前途。[93]
日本和英国都是旧大陆的海上岛国。由于地理位置,需要跟旧大陆周围地区以及新大陆——当然在新大陆中尤其是美国——保持密切的关系。但是我相信对两国更重要的,与其说是对美关系,不如说跟近邻大陆的关系。这一点不久就会清楚的。因此我希望并期待着两国跟邻近地区的国家集团——即日本要和东亚、英国要和欧洲——协作起来,希望这种地区性的协作不要成为全人类最后实现全世界大一统时的阻碍,相反要成为通向这种大一统的阶梯。[94]
我相信日本最终要和中国、越南、朝鲜共同合作,形成一个将来可以以此为中心统一全世界的轴心。[95]
请注意,在汤因比这个“统一全世界的轴心”的概念中,日本需要联合的国家中已经排除了美国。“欧洲的灾难”,就是“美国的机会”,这是外交史学家塞缪尔·弗拉格·比米斯(Samules Flagg Bemis)1926年写的《平尼克条约——对欧洲灾难和美国机会的研究》一书中的主题,[96]当然这也是理解美国崛起进程中“战略机遇期”一拨拨出现的重要线索。已入暮年的汤因比当然不会忘记英国在德黑兰和雅尔塔会议上被罗斯福出卖给斯大林的历史,[97]他知道今天美国的灾难当然也是欧洲的机会。
19世纪初拿破仑战争后,英国与俄国开始在全球范围争霸,面对日益严重的来自俄国与法国联合抗英的战略压力,英国于1902年放弃“光荣孤立”的外交传统,与日本结盟[98]并于1905年与日本从东西两向拉倒了沙俄帝国,[99]现在面对美国衰落,汤因比又鼓励英国和日本转靠大陆,重温1902年旧情,再次联手从共同对付俄国转为共同排斥美国。他对池田说:
英国对美国的姿态也和日本一样,不能不说多少也有些追随。英国国民直到最近还摆着绅士的派头,不希望成为欧洲大陆各国中的一员,而以大洋彼岸国民自居。由于这种绅士作风,使英国国民对一些冷酷的现实很盲目。他们看不到以前一直宣扬的同美国的关系,实际上也不过是作为一个卫星国的关系而已。美国则完全没有和英国结成经济伙伴的意图。认为有了这样的特殊关系,英国的各种经济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样的想法正如认为只要参加英联邦就能解决英国的一切问题一样,始终不过是一种幻想。我的看法是,英国的经济只有作为欧洲经济共同体的一员才有出路。
在欧洲经济共同体中,英国也是和其他各国同等的加盟国之一员。对日本来说,和中国缔结经济伙伴关系,虽然和现实还很远,但最后日本经济的未来,大概还是在和中国结成这种关系。日本只有同中国以及东亚各国协作,才能完全摆脱对美的依存关系。[100]
读到这里,使笔者想起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美国总统罗斯福在1月31日召开的美国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协商会议上的一次内部讲话,将保证欧洲的破碎化作为美国外交的重要目标。他告诉其同僚:
美国在太平洋上的第一道防御线是一系列岛屿,我们期望通过海军,陆军和飞机阻止日本——让我们十分坦率地说——统治整个太平洋,并防止我们(原文如此。疑为“他们”的口误或笔误——译者注)接近南美洲的西海岸。那是个问题,我们决不会遭到中国、菲律宾、暹罗或缅甸的攻击。这完全是一个防御日本的问题。我们不能大声直说,这会被认为是不友好的。
在大西洋上,我们的第一道防线是一大批国家持续地独立地存在——它们持续、独立地存在。目前,这些是什么呢,请记住这些字眼,具有持续的独立这一内涵的“持续地独立地存在”。国家的独立意味着“独立”,并不意味着在军事上或经济上遭受某个其他国家的“统治”。[101]
这话真是开宗明义,说透了,在太平洋方面美国的主要任务是控制“一系列岛屿”,在这方面的敌人是日本;在大西洋,罗斯福反复强调和暗示的“独立地存在”,就是保持欧洲的破碎性而不是完整性。完整统一的欧洲才是美国的大敌,而致力于欧洲统一的国家,就是美国的真正对手。这里显然是指当时的德国。当然这只是地区性目标,从全球目标而言,美国的目标则是要取代英法主导的世界霸权。简言之,美国在即将来临的大战中的任务是地区目标与全球目标的统一。
接着罗斯福计算了一下目前欧洲还剩下二十几个独立国家,说“但如果德国和意大利的军事力量再保持下去,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共同的或各自的成功步骤再继续下去,它们将不可能独立。它们会失去独立”。他说最符合美国利益的是“这是一场成败掺半的赌局,决不能忽视。这是一场50:50的赌局”[102]。这就是说,目前德国与意大利对欧洲的兼并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欧洲一旦在兼并中实现统一,即从破碎化转变为整体化,接下来打击的目标就是美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人算是彻底明白了“欧洲的灾难”就是美国的机会,而制造欧洲灾难的关键是利用欧洲地缘政治的破碎状态。1946年3月丘吉尔在“铁幕演说”中疾声呼吁欧洲“世界的安全需要一个新的统一的欧洲,任何民族都不能被排除在外”[103]。现在汤因比在美国衰落之际再次呼吁英国和日本这两个岛屿国家,不要信任美国,应当向各自面对的大陆靠拢,以避免“50:50的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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