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都有文化意识和历史意识,我前面说的乾隆号称传世三万首诗,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高产诗人,尽管很多诗作是他人代笔,但都归到乾隆名下,乾隆要靠它们来传世啊。但诗无好诗,湮灭无闻。真正起到了传世作用的是“乾隆御笔”,它们遍布名山大川、风景名胜,你想躲都躲不开,想不知道都不行。还有《曾国藩家书》,围剿洪、杨之际,戎马倥偬,秉烛夜书,天天批改快马送到的子侄辈的作文。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曾国藩教子有方,代代出进士,他的家书当时就已名扬天下。他写这些家书时,有没有一种传世意识,有没有要写给天下人看的意识?我看是有的。否则,我们就不可能读到如此完整、完美、完备的《曾国藩家书》。再举一个《胡适日记》。胡适二十六岁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完博士回国,成为最年轻的北大教授,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他的名士意识油然而生。他的日记有没有要写给天下人看的意识?有没有要写给后世看的意识?我看是有的。否则,我们就不可能看到如此完美、完整、完备的《胡适日记》。
毛泽东同志更有这种文化意识和历史意识。他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君师合一”的人物,即又可以做“皇帝”,又可以做教授。他对文化的重视超乎寻常。他有三种经典表述:第一,“一支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第二,他在长征路上,不管如何艰难困苦、轻装简从,他的马背上的褡裢中始终背着文房四宝,他多次对身边的警卫人员说,“我要用文房四宝打败蒋介石国民党。”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大家后面再闻其详。第三,1935年秋天,丁玲到了延安,毛泽东同志专门给她题了一首《临江仙》,其中有两句:“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语出孙中山1922年8月24日与报界的谈话,论及康、梁的舆论作用,“常言谓‘一支笔胜于三千毛瑟枪’。”毛泽东同志是借此说对丁玲过去文学成就的一种认可,更是对她到延安以后的一种期待。
换一个角度,换一个例子。1961年冬天的某日,毛泽东同志刚刚写完《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篇文章之后,心情愉悦,上班的时候,他的卫士张仙朋进来给他倒开水,毛泽东同志就问,小张,你知道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吗?小张当然不知道,看着毛主席傻笑。毛泽东同志很有兴致地把这篇文章的观点给他讲了一遍,讲完以后看他还是似懂非懂,毛泽东同志长叹一声说了一句话:“人们常说虎死了留皮,人死了留名。我这个人啊,只要给人民留下点儿文就行了。”
为了留文,毛泽东同志确实殚精竭虑。从60年代初期到中期,中共中央评苏共中央来信的九评,是当时非常著名的九篇大文章,由陈伯达、康生、吴冷西、胡乔木、田家英等党内大秀才们参与起草,但最终均由毛泽东同志钦定。这不是因为毛泽东同志乃党内一把手,而是因为他的文章水平比大家高出一筹。在1965年,修改五评《战争与和平问题上的两条路线》时,毛泽东同志在其中亲笔加了一个名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13年之后,1978年《光明日报》发表思想解放运动的标志性文章,题目就是这句话。这是毛泽东同志无意中留给我们的财富。为后世留文,是一个伟人的想法,更是一个文人的想法。我想,名山事业是中国文人的一种“宗教”,所以才有“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所以才有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啊!
我们再回过头来讲“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它恰巧可以对应毛泽东同志晚年的自我总结。他晚年总结自己一生干了两件事。这个说法版本众多,我引征的是官方的权威版本,出自叶剑英1977年3月22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的讲话。1976年6月,重病中的毛泽东同志在病榻上召见华国锋、张春桥、江青等左派政治局委员,讲了这么一段话: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了,总想后事,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是可以论定吧!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跟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这件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这两件事都没有完。这笔遗产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不好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这就是典型的毛泽东同志的文风。我们可以当做毛泽东同志的临终遗言或者政治交待。
第一件事,所谓立功,他充满自信,毋庸置疑,无可辩驳。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去了,建立了新中国,成了开国领袖。但是在我看来,还是毛泽东同志读了一辈子的《三国演义》里的话说得好,“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以海峡两岸早晚是要统一的。这是时过境迁,这是与时俱进。这件事我们存而不论。
第二件事,所谓立德,毛泽东同志想通过文化大革命来实现天下大同,这个效果不佳。
第三件事,所谓立言,我首先想到《毛泽东选集》,总体看来,我觉得《毛选》是中国共产党的集体智慧的结晶。尤其到了延安以后,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等人都参与了很多重要文章的起草,包括后来的润色。毛主席在编《毛选》四卷的过程中说了一段话,他说:这些文章都是我自己写的,除非少数情况,比如我生病了。那篇《当前时局和我们的任务》就是我病了时,我口述江青同志记录的,然后送给任弼时和周恩来看,最后再交由我改定的。这是毛泽东同志的解释,书还是他自己写的。
延安以前,青年时期、井冈山时期毛泽东同志的文章,确实都是他自己写的。到了延安以后,应该说观点、基本思想都是他的,最后润色可能经过很多人参与。比如说胡乔木写的《中国共产党三十年》,这是胡乔木最重要的代表性文章,现在收在《胡乔木文选》里。这篇文章是当年为了纪念建党三十周年,为刘少奇写的讲话稿,分工让胡乔木起草,结果这个文章送给毛泽东同志审查的时候,毛泽东同志批了一句话:建议以胡乔木个人名义在《人民日报》发表。胡乔木看到以后不敢从命啊!说这个不行,这是给刘主席写的讲话稿啊!毛泽东同志说你听我的,刘少奇那里我去说,另外写一篇就是了。然后,这篇文章就以胡乔木的名义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也因为这篇文章谈的是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只有党的主要领导人才有资格去谈的——这就大大提高了胡乔木在党内的地位。今天该文也收进了《胡乔木文选》中。如果当时是刘少奇去讲的话,那么自然就收在《刘少奇文集》里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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