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的创刊号(原名《青年杂志》)发行。直到1918年5月,鲁迅才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从此,他加入《新青年》阵营的战斗行列,投入到新文化战线上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的洪流,在所向披靡的战斗中,成为中国文化革命的旗手和主将。《新青年》则是鲁迅五四时期向敌人冲锋陷阵的第一个思想阵地。
殷勤劝驾与苍凉入阵
1915、1916年的鲁迅,确乎已告别了自己新鲜活泼的青年时代,也看清了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自1912年应蔡元培邀请任职于教育部并随部赴北京,鲁迅每日衙门枯坐,工余的时间大多用到了辑佚、校勘古籍上。1915年,鲁迅又多了一项嗜好:搜集、研究各类金石拓片,尤重汉代画像和六朝造像。这两年,鲁迅的日记大量记载了他和友朋游小市、琉璃厂,赏鉴古董字画,购藏书册拓本的行迹。查两年书账所记,满目“墓志、残碑、造像”,尽是意气幽凉的古书。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对这一时期的状态如是说:“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以不驱除的,因为这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1917年1月,陈独秀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新青年》也随之迁到了古都。在陈独秀之前,钱玄同、沈尹默已在北大文科任教。1917年夏末秋初,活跃上海文坛多年的刘半农经陈独秀推荐任北大预科国文教员。9月,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胡适回皖南绩溪省亲后抵达北大,任文科教授。11月,与陈独秀相识于日本的李大钊抵北大,1918年1月任北大图书部主任。随着这样一批智识不凡,性情各异的文化精英的纷纷加盟,《新青年》遽然成为了北京乃至全国思想文化界的风暴中心。
1917年4月,周作人从故乡绍兴辗转来到春寒料峭的北京,经鲁迅向蔡元培推荐,9月任北大国文系教授。兄弟俩同住在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关于这个地方,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如此描述:“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失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二弟初来北京,就在这氛围颇阴郁的寓所里,兄弟俩聊起《新青年》。鲁迅转述好友许寿裳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周作人的反应是“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兄弟俩暂时都没有给《新青年》写稿的兴致,倒是很快一起逛了小市和琉璃厂。
1917年8月9日,钱玄同首次登门拜访了周氏兄弟。鲁迅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晴,大热。下午钱中季来谈,至夜分去。”以后钱玄同或单独或和刘半农一道频频造访,逐渐打破了鲁迅沉寂冷清的生活。
钱玄同是浙江吴兴人,留学日本时与周氏兄弟同为章太炎国学讲习班的弟子,染得章氏癫狂雄辩之风。蔡元培与陈独秀未到北大之前,钱玄同主要埋头语言文字学,与鲁迅也一直有所往还。蔡元培执掌北大后,钱玄同意识到了新学的力量,对陈独秀十分钦佩,而陈独秀对钱玄同凌厉坦荡的性格也颇感投契。钱玄同以后回忆说:我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旧文化之不合理者应该打倒 ”,“文章应该用白话做”,所以我十分赞同仲甫所办的《新青年》杂志,愿意给它当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民国七年(1918年 引者注)一月起,就有启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接着第二、三、四诸号都有启明的文章。但豫才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号里了。自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有论文、随感录、诗、译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民国十年下半年)。
钱玄同自1917年8月9日首次登门后,同月17日、27日晚又有造访。1917年9月24日钱玄同日记云:晚“八时顷访豫才兄弟”。六天后是中秋节,鲁迅日记殊为有趣:“朱蓬仙、钱玄同来……旧中秋也,烹鹜沽酒作夕餐,玄同饭后去。月色颇佳。”再查鲁迅1918年二、三、四月的日记,钱玄同共造访周氏兄弟10次:因均是夜间造访,多半会引起护院犬吠,故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生动地描绘造访者“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想来钱玄同强忍住怕狗,不断登门邀约,其“胖滑”之态不失可爱,其殷殷求文之情,也颇为动人。
然而见过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也见过了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的鲁迅此时已怀疑、失望至颓唐的境地,对《新青年》始终态度平平,兴致不高,令谈吐又快又响的钱玄同也颇感泄气,一时无语。直待看到鲁迅终日抄录的古碑时,终爆发出“研究的质问”: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 又说: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鲁迅当即想到:“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长期自我麻醉的鲁迅依然感受到了《新青年》此时如空中挥拳般的寂寞和悲哀,因这寂寞和悲哀似曾相识:10年前的夏天,在东京留学界冷淡的空气中,周氏兄弟和许寿裳等也曾热心筹备创办同人杂志《新生》,“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 《新生》夭折了,文学启蒙的好梦未尝经验就破灭了。鲁迅于是深味“叫喊于生人中 ,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寂寞和悲哀。
《呐喊·自序》中记述了鲁迅和钱玄同那段著名的关于“铁屋子”的争辩: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就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来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了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虽然自有别的确信,鲁迅还是被钱玄同激烈所指的“不能说决没有”的希望说动了心,加之刘半农也在一旁盛情邀约、敦促,鲁迅终于答应也作些文章,正式加入《新青年》阵营。既然不能摆脱绝望与虚妄,又未免想要呐喊几声,那就选择苍凉入阵,将两者都肩负起来———这或许就是鲁迅反抗绝望的“不可免避的运命”。
鲁迅于是提笔入阵,但其态度、心境与《新青年》那些激情盈怀、期待甚殷的同人到底是拉开差距的:“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不过是“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为着年青时候曾经刻骨铭心的寂寞和悲哀,也聊慰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故鲁迅在《新青年》的文字,无论小说、诗歌、杂文,始终笼在一层薄薄的“铁屋子”似的灰冷调子里,即便是那如匕首投枪,试图“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论战性文章,也间或散逸出一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苍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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