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阅读
●理论家习惯于将中国文化与传统联系在一起,将西方文化与现代相提并论,隐含于中国文化内部的创新能量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如果无法觉察古人如何与他们的时代积极互动,只是模仿其外在形迹,我们就没有真正掌握文化传统的精髓
●中国文化的真正活力并不是刻意维护某种古老的礼仪,而是进入当今社会,力争发现问题并且解决问题,通过介入和回应历史巨变,展示民族精神和中国智慧
中西文化关系认知的拉锯战
晚清以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紧张关系时常成为争论的漩涡。这些争论交织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主题之中,衍生出面目各异的理论焦点。文学研究显然是文化交锋的一个特殊区域。自先秦至晚清,中国古代文论拥有一套完整的概念范畴体系,诸如道、气、神韵、意境、风骨、兴寄,如此等等。然而,20世纪上半叶,大约二三十年左右的时间,这一套概念范畴体系急速后退;同时,另一套来自西方的概念范畴覆盖了文学研究领域,长期支配学院教育,诸如内容与形式、个性与共性、审美、典型、结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西方文论的独霸引起了愈来愈多的不满和忧虑。许多理论家认为,中国的本土文论丧失了自己的声音——“失语症”是他们对这种状况的形容。“失语症”时常被视为后殖民的文化症候。殖民主义的飞机大炮撤离之后,他们的理论话语仍然顽固地盘踞于文学研究领域,左右本土的文学评判乃至民族的审美想象。因此,理论话语权的争夺涉及精神家园保卫战,而不能仅仅想象为不同学派之间温和的切磋与商榷。
另一批理论家则呈现了不同的思考角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使用来自西方的概念范畴并不意味着“全盘西化”。从近代的“放眼看世界”开始,中国逐渐登上世界舞台,尽管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个过程充满了屈辱与创伤。如今,现代汉语中存在很大数量的外来词汇,这并未导致中国文化的崩塌,相反,中国文化在世界舞台上树立了活跃的形象。再也没有人可以认为,中国文化仅仅“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显然,20世纪之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一批激进的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尖锐的抨击,鲁迅甚至对青年人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这些表述明显带有矫枉过正的意味,然而,当时的历史很大程度上依赖如此决绝的观点为现代文化腾出空间。这一批知识分子援引西方文化的目的是壮大自己的民族。他们自称是“盗火者”——鲁迅说,“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这种开放的氛围同时成为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的文化准备。
中国文化内部的创新能量
上述两种观念的拉锯战业已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论述的潜在轴心往往是如下四个概念:中国文化、西方文化、传统、现代。理论家习惯的组合多半是:将中国文化与传统联系在一起,将西方文化与现代相提并论。这是相互批评的两套辞令,致使人们对“数典忘祖”“崇洋媚外”或者“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耳熟能详。然而,这种争论似乎存在盲区:为什么许多人不习惯将中国文化与现代联结起来?中国逐渐进入小康社会的现代进程不是一个最大的历史事实吗?这种状况至少表明,隐含于中国文化内部的推动历史的创新能量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必须承认,儒家学说中隐含的复古倾向很大程度地加大了“传统”在中国文化中的分量。孔子推崇尧舜,提倡周礼,周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儒家学说成为正统的意识形态之后,以古人为楷模更是成为相当一部分人的集体无意识。一些学者认为,这是中国古代社会“超稳定”结构的重要原因。然而,这并不能证明中国文化不存在创新的基因。在文学研究领域,中国古代批评家曾经对文学的标新立异、自我作古做出了种种论述,例如“通变”的思想,例如“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惟陈言之务去”,等等。有些时候,中国古代批评家采用的理论策略是,借复古之名行创新之实,例如始于唐代的古文运动。韩愈等作家倡导先秦两汉的古文,力图冲开雕琢的骈文,开创更为适合时代特征的文风——这种理论策略与欧洲的文艺复兴异曲同工。相对于批评家的观念表述,更为重要的是作家的创新意愿。“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果没有不可遏制的创新冲动,中国文学不可能从先秦的诸子散文发展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不可能留下一部如此灿烂的文学史。
中国文化传统博大精深,内容庞杂,我们向古人学习什么?这个问题是对今天的理论家的考验。许多人觉得中国文化即是“传统”乃至“复古”的化身,而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古人身上的创新能量。一个奇怪的例子是,一批文化名流对于简体汉字十分不满,他们以倡导繁体字作为向文化传统表示敬意的方式。然而,纵观中国文字和书法史,从篆书、隶书、楷书到行书或者草书,简化文字是古人的一项长期工作。日益复杂的社会产生了愈来愈多的文字交流,而缓慢的书写速度成了明显的障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古人一次次地大胆改革文字。令人惊奇的是,每一种新型文字都在古人手里发展出优美的书法艺术。如果无法觉察古人如何与他们的时代积极互动,如果只能模仿一些古人遗留的外在形迹,我们可能还没有真正掌握文化传统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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