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伶。《世说新语•任诞类》云: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
则刘伶亦不过有托而逃,藉此表示不与司马氏合作而已。这与阮籍的苟全性命,同时老庄自然之旨。乐广以为“名教中自有乐地”,非笑此类行为,(见《世说新语•德行类》)“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条及《晋书》四三《乐广传》)足证当时刘伶的放纵,出于他主张的自然之说。
阮咸。《晋书》四九《阮籍传》附《咸传》略云:
“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当世礼法者讥其所为。居母丧,纵情越礼,素幸姑之婢。姑当归于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从去。时方有客咸闻之,遽借客马追婢,既及,与婢累骑而还(参《世说新语•任诞类》“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条)。”
考《世说新语•任诞类》“阮仲容步兵居道南”条刘注引《竹林七贤论》云:
“诸阮前世皆儒学,善居室,惟咸一家尚道弃事,好酒而贫。”
所谓“儒学”,即遵行名教之意;所谓“尚道”,即崇尚自然之意。阮咸“尚道弃事”,“纵情越礼,素幸姑之婢”,足证阮咸也是主张自然之说的人物。
据上引史料,可见自然与名教不同,本不能合一。魏末名士其初原为主张自然,高隐避世的人,至少对于司马氏的创业,不是积极赞助。然其中如山涛、王氏戎、衍兄弟,又自不同。像山涛,原是司马氏的姻戚。(山涛为司马懿妻张氏的中表亲,见《晋书》四三《山涛传》)其人虽曾“好老庄,与嵇康善”,(《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庾预《晋书》)但后来终于依附司马氏,佐成亡魏成晋之业。王戎、王衍既与晋室开国元勋王祥为同族,王戎父王浑、王衍父王义又都是司马氏的党与,家世遗传与环境熏习都足以使他们站到司马氏一边,致身通显。而他们早年本崇尚自然,栖隐不仕,后忽变节,立人之朝,位至宰执,势必不能不利用一已有的旧说或发明一种新说,以辩护其立场。这就是名教与自然相同之说的由来。此说意谓自然为体,名教为用,自然为名教之本。如袁宏《后汉记》所云:
“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辩物成器,以通天下之务者也。是以高下莫尚于天地,故贵贱拟斯以辩物;尊卑莫大于父子,故君臣象兹以成器。天地无穷之道,父子不易之体,以无穷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而不乱,置之六合,充塞宇宙,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者也。未有违使天地之性,而可以序定人伦矣。“(二六献帝初平二年述蔡邕宗庙之议)
既然名教原是取法自然而设,则不独须贵名教,亦当兼明自然。有了此说,如山涛、王戎、王衍之辈,自可兼尊显的达官与清高的名士于一身,既享朝廷的富贵,仍存林下的风流,而无所惭忌。这是历史上名利并收的最显著的例子。由此可知名教与自然相同之说之所以成为清谈的核心,原有其政治上的实际功用。
如果是林泉隐逸清谈玄理,则纵使无益于国计民生,也不致误国。清谈误国,正因在朝廷执政即负有最大责任的达官,崇尚虚无,口谈玄远,不屑综理世务之故。
《世说新语•轻诋类》桓公入洛条云: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尔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
袁虎不知桓温所以说王衍等人要负神州陆沉的责任,是因为王衍等那些负有最大责任的达官,崇尚虚无,不以国事为务。同书同类同条刘注引《八王故事》云:
“夷甫虽居台司,不以事物自婴,当世化之,羞言名教,自台郎以下,皆雅崇拱默,以遗事为高,四海尚宁,而识者知其将乱。”
同书同类同条刘注引《晋阳秋》云:
“夷甫将为石勒所杀,谓人曰:‘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至于此。’”
《晋书》四三《王戎传》附《王衍传》略云:
“衍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劝(石)勒称尊号。勒怒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人夜排墙填杀之。”
王衍与王戎一样,是主张名教与自然“将无同”的人物。刘注引《八王故事》等书说他“羞言名教”,“祖尚浮虚”,是说他主张自然为名教之本。王衍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位居台司,而存林下风流。“不以事物自婴”,并由此博得四海美名。在他的影响下,自台郎以降,也都“雅崇拱默,以遗事为高”。这就必然要误国。王衍在临死之前所说“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免于此”,表示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个问题。
王衍死于宁平,宁平之难,死者数十万,西晋仅有的力量完全丧失,终至灭亡,《元和郡县图志》七《河南道三》毫州真源县条云:
“宁平故城在县西南五十五里,汉县地。晋永嘉五年,东海王越自阳城率甲士四万死于项,秘不发丧,石勒兵追之,及宁平城,焚越尸于此,数万众敛手受害,尸积如山,王夷甫亦遇害。”
《晋书》五九《东海王越传》略云:
“永嘉五年薨于项,秘不发丧,以襄阳王范为大将军,统其众,还葬东海。石勒追及于苦县宁平城,将军钱端出兵距勒,战死,军溃。勒命焚越枢曰:‘此人乱天下,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报天地。于是数十万众,勒以骑围而射之,相践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王弥弟璋焚其余众,并食之。”
清谈误国是西晋灭亡的原因之一。那时候的西晋官场是,一面奢谈名教与自然“将无同”,一面穷极奢侈享受,名士与高官合为一体,而变乱就在这种风气中孕育。此风不到西晋最后灭亡,不能终止。
(摘自《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万绳楠(整理),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一版。该书是万绳楠先生1947至1948年在北平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听陈寅恪师讲课时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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