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俊:陈忠实、《白鹿原》与华阴老腔

邢小俊:陈忠实、《白鹿原》与华阴老腔

【华夏文明】

“我们早早起了床,收拾好东西就往西安赶……面对吊唁人群演唱时,我害怕唱不下去,但还是坚持了下来……”唱完那一瞬,70岁老腔传承人张喜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5月4日上午10时,陕西省作协大院追思堂前,11位艺人首次站立表演,用“哭腔哀声”,吼唱《白鹿原》片头曲,用苍凉、悲壮、凄婉的远古之音、雄沉之气,深切悼念一位让华阴老腔走向世界的大作家。

渊 源

“忠实老师是重新发现华阴老腔的伯乐,是老腔艺人心目中遮风挡雨的大树!”

5月21日上午,华阴老腔保护中心主任党安华一大早就在西安音乐厅录制节目,他说:“对老腔来说,把一个恩人和导师失去了。”谈起陈忠实与老腔的渊源,在送走先生已半个月的这个清晨,党安华言辞间仍难掩悲痛。

陈忠实一辈子业余爱好甚少,好听几句秦腔,尤其以华阴老腔为甚。先生不会唱,就是喜欢听。每每听到忘情,就会哈哈大笑或是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华山高耸,黄河、洛水、渭水三河静流。华山北麓与渭水之间的丰腴之地谓之华阴,蒿草齐腰、古韵犹存的千年壑塬之上,农人们三三两两步上塬,手里拿着家伙什,或是揣着锣、竹板,或是提着月琴,拿着板胡,还有自家那各色不一的板凳和坐具。俟一人吼起,众人帮腔,以木击板,苍凉悲壮之气扑面砸来,汉唐遗音——华阴老腔,一声长吼回荡在天际,窜入云端……

老腔在明清两代曾经辉煌过,华阴境内有十多个班社,活跃在周边的陕西、山西、河南一带。十几年前,华阴老腔曾呈萧条之情状,能表演老腔的演员屈指可数。

据党安华说,华阴老腔与陈忠实是在2004年初第一次结缘的,当时老腔到西安为省两会代表演出,陈忠实就在台下观看,但艺人们并不知道陈老师坐在下面。

陈忠实2012年8月3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白鹿原上奏响一支老腔》里描述:“2004年春节的气氛尚未散尽,一位在省政府做经济工作又酷爱文化工作的官员朋友告知我,春节放假期间,由他联络并组织了一台陕西民间多剧种的演出。尽管他着重说老腔如何如何,我却很难产生惊诧之类的反应,这是基于一种庸常的判断:我在关中地区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老腔这个剧种,可见其影响的宽窄了。”

等欣赏到老腔表演,陈忠实陷入了沉迷和遐想:“这样富于艺术魅力的老腔,此前却未听说过,也就缺失了老腔旋律的熏陶,设想心底如若有老腔的旋律不时响动,肯定会影响到我对关中乡村生活的感受和体味,也会影响到笔下文字的色调和质地……”从此,华阴老腔与陈忠实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两个月后,陕西省发改委做民间文化调研,到华阴后,要求看老腔。其中一位领导说:“陈忠实老师推荐说,华阴有个好东西。”调研组看后很感动,随后邀请在西安音乐学院演出,当时台下就有不少文化名人和专家。

2005年,陈忠实把华阴老腔班推荐给话剧《白鹿原》导演林兆华,一经在舞台亮相,濒临死亡的老腔,命运开始发生逆转。

后来,在话剧《白鹿原》筹备阶段,编剧孟冰电话嘱陈忠实提供关中民间歌谣。陈忠实几乎本能地想到几句流传甚广的既能唱也能顺口溜出的词儿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前奔颅后马勺都有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孟冰甚感兴趣,这样结实的大实话似乎只有在关中这块苍茫土地上才会产生。于是,话剧《白鹿原》的主题曲由白毛老汉们唱响了,唱词《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成了老腔经典唱词。

2006年6月,一场秦腔和老腔的专场演出《老腔·秦腔〈白鹿原〉原生态作品音乐会》在北京中山音乐堂举行,演员濮存昕优雅自如地担当主持人,郑重而又幽默,在表演高潮时他竟然上了台,模仿艺人张四季的动作,用枣木块狠狠砸起凳子,引起台下一片叫好,观众充分感知到这位艺术家对来自民间的艺术演员的敬重之情。

当濮存昕向观众介绍《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先生就在台下,大家的目光随主持人手指的方向聚焦时,却并没有看到陈忠实。党安华说,演出结束后他问陈忠实演出时到哪里去了?陈忠实说:“刚才艺人们演得好,我感动得不停流泪,坐在前排怕被媒体人看到了不好,哪像个陕西汉子!我悄悄地由前排挪到了最后一排。”其性格情感深重的秉性可见一斑。

其实当时的情形是,党安华正为老腔的人才断档、后继无人而揪心。华阴活跃在乡村的自演自乐的或紧凑或松散的班社,当时仅有“白毛”班社算拿得出手,究其原因,关键的一条是经济效益太差,收入低微,不仅年轻人看不上这个行当,那些颇具演唱天赋的老艺人也另谋出路了。

2006年,老腔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陈忠实一边极力向外界推荐老腔,一边更关注其生存危机和传承。

欣慰的是,自参与话剧《白鹿原》演出后,华阴老腔的好事不期而至,且不说在陕西当地被邀频频出场,还首次登上了中央电视台“千秋华宴——2007春节戏曲晚会”的高台,同时又受邀参加中国文联于人民大会堂举办的“百花迎春”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演出。紧随其后,又赴上海、成都、深圳、湖北、苏州等省市演出;不止一次到中国港台地区演出;在文化部的安排下,先后到日本、德国、美国献演;知名港台歌手任贤齐赶到华阴跟白毛老汉等人学唱老腔;韩国国家电视台追到华阴碾峪乡双泉村,不惜费时一周拍摄老腔艺术专题片……

十几年来,老腔和北京人艺《白鹿原》剧组经常排练,党安华等人与陈忠实就有了更密切的接触,年龄相仿的张喜民与陈忠实两人成为莫逆之交。

此后,陈忠实还两次专程来华阴看望老腔艺人,并对老腔的推广和传承提出了诸多宝贵意见。“原生态艺术不要受外界污染,要保持老腔文化艺术的纯洁性和纯真性,不要跟风,不要把先人留下的东西弄得变形变味。”针对一些文化现象,陈忠实对老腔提出了真诚的警示。党安华说:“他几乎每次都要叮咛,让老艺人们保重身体。有个朋友给娃办事,求陈老师一幅字当礼品送,朋友给陈老师拿了润笔费,陈老师说给娃办事,不光不能收钱,字还要写好。”

还有一些感人的事:老腔唱词有陈忠实写的,获奖后,老腔艺人们要给陈忠实一些版权费,他说什么也不收。有一家公司出光碟,与陈忠实商量版权费事宜,陈忠实说:“你把这钱给老腔艺人‘白毛’,我分文不收。”

我常想,先生的性格、骨气与华阴老腔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呢?

先生文字里慷慨激昂的旋律,吃钢咬铁的气势,仿佛老腔永远都是他作品的贯穿红线与背景音乐。老腔吼起来字正腔圆、音乐形象顶天立地,是豁达豪放、爱憎分明、撼天动地的艺术,这正同先生堂堂正正的品格一样。先生的作品中,多见金石有声、慷慨悲歌之士。大家的印象中,陈先生说起话来,总是是非分明、斩钉截铁,绝不含糊其辞,阳奉阴违。言谈话语不藏情,喜怒哀乐溢于表,地道的秦腔道白,梆子爽朗,掷地铿锵。

先生的一生就是一台高亢激越的老腔大戏,如今唱到高潮,戛然而止。他的离世给社会造成了很大震动,不仅仅是因为其作品的艺术高度,更因为他的文学思想与精神风范代表着社会正义和人们的期望。他的全部作品,他一贯的文艺思想与创作态度,他的人生观与价值取向,代表了一种正确的方向和中国人渴望补充精神钙质的强烈愿望。

责任编辑:蔡畅校对:杨雪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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