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生,我曾给作家、艺术家写过好几百篇评论文章,有的也产生过一星半点影响,近些年是愈写愈少了。年纪大,精力不济,思考乏力,知识老化,当然都是原因,其实还有一个隐匿深处的缘故,说出来不怕人笑话,那就是我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个被称为“文艺评论”的行当应该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了。
文艺评论当然不是粉丝团和拉拉队,不是秀友情的舞台。作者没有功劳有苦劳,希望你说点好话、肯定他的艺术劳动,本在情理之中。但评论家终是亲友中的诤友,是那些专施逆耳之言而利创作的人,专施苦口之药而疗身心的人。肥料越好越不好闻,有给自家花园浇香水的吗?假话总是比真话中听,但真话永远比假话管用,说错了的真话也比好听的假话值钱。能给你说真话、而且把真话说得很深刻的人,才是真朋友、真哥们。
文艺评论当然不是在舆论场上炫名和在市场上促销的手段。作品进入市场,当然需要适当地促销,但那是出版图书市场的事,于文艺评论无涉。文艺评论确有扬播作品的功能,但扬播的目的,一是面向读者,给他们推荐、解读作品,促进社会审美和精神文明水平的提升;二是面向作者,给他们提供客观理性的坐标,助力作者对自己的创作有正确的理性的认识,促进创作水平的提高;三是面向文学史、论,通过评论、评奖逐级遴选,为文艺史、论乃至文化史、论作积淀。所有这些都与市场促销是两回事。
文艺评论当然不是评奖的“托儿”,不是找几个评论家和媒体联手预热一下,或者干脆直接去找某奖项的评委说几句带“理论色彩”的好话,就可以影响投票结果的。慢说此为评论家所不屑,即便因此而有了结果,是好是坏、是祸是福还很难说。创作是复杂的精神劳动,得奖与否并不能一榜定终生。真正优秀的作品需要经过历史和广大读者(也包括评论家)长期而广泛的汰选,才能水落石出。
文艺评论当然也不能只是评论家圈内自言自语的咖啡厅,不能只是文艺界范儿自娱自乐的KTV,或者再扩大一点,只是高校文科师生学位和职称评审的论文T台。文艺评论应该大幅度走进民间,汇集社会各方面对文艺作品、文艺走向的感受和看法,提升到科学理性层面,再反馈到文艺界,促进创作循着人民和时代的期冀不断提升。同时,也应该让文艺评论科学的、创造性的审美思维成果,不断弥散、辐射到乡间坊间,融入时代文化生活之中,转化为全社会的精神财富。这样,文艺评论才能真正成为社会文明的有机构成和积极力量。
道理本来清楚到几近常识,话也一直在这么说着,实际却满不是那么回事。作者、出版者也好,评论活动的组织者也好,媒体和社会舆论也好、乃至于评论家自己,嘴头上、纸面上都在倡导文艺评论神圣的本体功能,而行为上、心底里又都有另外一套说词、另外一套规矩。
现在的情况是,每当以世俗的功利、感情为背景的文化氛围,围剿以职业信仰为背景的评论真义时,前者总是得手,恐怕还会得手下去。结果方方面面全受伤害。伤害最深的,一是广大读者和欣赏者,因为从评论渠道很难得到真实的、美学的、思辨性的信息,而无所适从,只好跟着拉拉队走,或是背弃拉拉队自行选择——无论哪种情况,都是评论的悲哀。二是文艺评论本身,导致评论的骨质疏松和功能萎缩,评论由此边缘化、空壳化。
故而我以为疗救文艺评论的沉疴,先应该“功夫在‘评’外”。既要从评论界、文艺界做起,其实更重要的是扭转急功近利、炫名炫利的社会风气和价值追求,扭转庸俗的、乡愿的小市民心理,扭转各方面对文艺评论未见得正确的看法,包括有意无意、甚至好心好意的误解。水源清了,河海自然洁净,雾霾除了,眼前怎能不亮起来?
(作者:著名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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