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之一:庄子的家世究竟如何?
司马迁叙述先秦诸子时,对庄子只作附传,附在《老子韩非列传》。其中非常粗略地说:“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蒙地在宋国(河南商丘)北部,漆园吏就是乡镇里种漆树、造漆料小作坊的账房先生,恐怕连个股长都够不上。细读《庄子》,你会发现,庄子的家世蕴藏着二千年来被忽略了的三个未解之谜:
第一,一贫如洗的庄子何以获得博学?庄子家穷到了什么地步呢?庄子要向监河侯借粟为炊。监河侯推托“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意思是说,要等到收取税金后给其三百金。庄子见此情形,以涸辙之鲋(鲫鱼)作比喻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一条鱼,在车辄的沟里面,鱼儿让我给它一点水。我答应鱼儿说,我请东海吴越开了运河,便给你水。鱼儿回答说,那你到干鱼铺子里面去找我吧。穷到这个地步的一个人,著书时“其学无所不窥”的博学何从谈起?在当时,学在官府,施行的是贵族教育。就是必须要具有贵族的血统,才有学习知识的机会。孔子的伟大贡献在于把官学变成了私学,变成了民间的学问。他招收了很多不是贵族的弟子。可是,孔子没有收过一个叫庄周的弟子。那么,庄子的知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第二,一个漆园吏何以能与王侯将相对话?有史料记载,庄子在宋国的蒙地,就是河南商丘的北部。宋国的蒙地曾是一片沼泽地。所以,在庄子的作品里面,有众多关于草木虫蚁飞蝉的精致描写,那是一种湿地文化。由此,庄子细致地刻画出了蜗牛有两个角。那时候生物学没有这么发达,要在地里等很长时间,才有可能看到蜗牛将两个角伸出来。庄子的《庖丁解牛》,更是讲得出神入化,令人震撼。庄子是一个漆园吏,是做漆器的。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如此身份卑微的人怎么可以跟那些王侯将相对话,并且神情傲慢?在等级森严的社会,若无相当的身份,恐怕早就受到驱逐或拘押了。庄子何德何能呀?
第三,庄子何以对楚威王委以要职的邀请不屑一顾?《史记》和《庄子》中,三次记述楚王派使者迎请庄子委以要职,都为庄子不屑一顾。《庄子·秋水篇》载:“庄子钓于濮水(此水于春秋时属陈国,楚灭陈而归楚,在楚边境而邻宋),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另一则见于《列御寇篇》:“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大意是,庄子接到楚王委以要职的邀请,引用比喻回绝到,你们做祭品的牛平日里享福,祭祀之日,要把它拉出去宰了的时候,连一头无人问津的野猪或是野牛的资格都不如。还有,生活在河沟里面的乌龟,它在泥地里打滚,是那样的自由自在。你说我是当头祭祀用的牛好呢,还是当只乌龟好呢?楚国是当时一流的大国,为何要到宋国聘请区区小吏委以重任?人们也许会说,这是“庄子寓言”,不必较真。但是寓言是有底线的,尤其是涉及自己身世的时候。
由于存在上述三个千古未解之谜,我们对庄子的家族身世尚需进行深入地考证,才有可能认识庄子的文化基因从何而来?在研究中,人们往往忽略了先秦的姓氏制度与汉代以后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假若对上古姓氏制度做一番考察,那么,庄子家族渊源的信息就可以浮出水面。事实上,庄子是楚庄王的后代。
楚庄王,谥号庄,楚穆王之子。楚庄王曾经问鼎中原。他跑到周朝那里问,你的鼎多重?又说,楚国的青铜器很多,拿出每一件武器的钩子摘下来就可以做你的九鼎。楚庄王之前,楚国一直被排除在中原文化之外。庄王自称霸中原,不仅使楚国强大,威名远扬,也为华夏的统一,民族精神的形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楚庄王旁系出来到第三代,就是到孙子这一代,就可以用他的谥号——庄,来做自己的姓氏。庄子的年代(约公元前370—前280年)距离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已经200余年,起码经过了七、八代。由此推测,庄子应该是楚王一个很疏远的贵族。
既然庄氏乃楚国疏远的贵族,那么又何以居留在宋国的蒙地?此事需从楚威王(公元前339—前329年在位)派使者聘请庄子当卿相入手。由此往前推五十年左右,看楚国发生了何种重大事件,导致庄氏家族的这一支无法在楚国存家安身。大概四五十年前,也就是在庄子出生前十几年,楚悼王(公元前401—前381年在位)任用吴起变法,“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史记·吴起列传》),拓展了楚国的实力和国土;吴起改革弊政的重要措施之一,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吕氏春秋·贵卒》)。当时楚国的一些疏远贵族,可能被充实到新开拓的国土上,甚至降为平民躬耕于野,因而对吴起积怨甚深。等到楚悼王一死,宗室众臣发生暴乱而攻打吴起,追射吴起并射中悼王的尸体。射中国王的尸体,犯的是灭门重罪,因而在楚肃王继位后,“论罪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属于疏远公族的庄氏家族可能因此受到牵连,仓皇避祸,迁居宋国乡野。
通过梳理庄子家族渊源,我们真切而深入地解开了庄子为何能够接受贵族教育?为何敢对一些诸侯将相开口不逊?为何楚国邀请他去当大官,而他又以不愿当牺牲的牛,作为拒绝聘任的理由?
一旦我们进入《庄子》,就可以感受到楚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在《秋水》中,庄子由于受故人惠施无端怀疑要谋取其梁相地位,在国中搜查三日三夜,就向惠施讲了一则辛辣的寓言,其中说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鸾凤之属),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庄子家族生于南方,他便自居为“南方有鸟”,而且自拟为楚人崇尚的鸾凤。其家族迁于北方,便说“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在鸟由南飞北的叙述中,隐含着庄子家族由楚至宋迁徙的踪迹。在《逍遥游》中,鲲鹏受斥鴳之讥,是有鸟图南,发于北冥而飞于南冥,这同样可以体验到庄子有一种南方情结和大迁徙情结,这可能无意识地隐含着他的家族的历史记忆。到这里,我们算是触摸到了庄子的体温。
庄子丧妻时的“鼓盆而歌”颇受儒者诟病,但这也事出有因。它与楚国的原始民俗存在着深刻微妙的关系。据《明史·循吏列传》:“楚俗,居丧好击鼓歌舞。”这句话足以使我们把庄子鼓盆而歌,与古老的楚地原始风俗联系起来。在古中国的习惯中,其他生活方式或可随乡入俗,惟有“丧祭从先祖”,这个惯例是不能随便变更的。根据考证,庄子老婆六十岁死,在古时已是长寿,鼓盆而歌,也表达了庄子对老婆长寿而终感到安慰。只不过庄子流亡异地,家穷,无法邀集亲友或延请巫师击鼓歌舞,只好独自拿起盆子敲打唱歌。另外,从庄子向惠子阐述为什么“鼓盆而歌”的原因来看,庄子已将古俗哲理化了。他认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对生死一如的生命链条作了这种大化流行的观察之后,庄子得出结论:“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庄子·知北游篇》)庄子看透了人之生死只不过是天地之气的聚散,通晓了万物皆化的道理。所以,在鼓盆而歌的行为中,便自然蕴含着见证天道运行的仪式。比较起来,庄子写他的祖籍地楚国,与写他的居留地宋国的态度和手法,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写楚国,他灵感勃发,神思驰骋,心理空间似乎比宇宙空间还要无际无涯;写宋国社会则似乎回到地面,描绘着各色人物的平庸、委琐、狭隘、甚至卑劣。“月是故乡明”的那轮明月,似乎沉落在污浊的水坑中了,需要那只在泥泞里拖着尾巴的乌龟去打捞。庄子最影响人的思维,一是大鹏展翅,一是蝴蝶梦。人清醒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其界限在哪里?是我变蝴蝶,还是蝴蝶变我。庄子借梦来思考人的生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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