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2)

莫言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2)

提问环节我迅猛地举手,抢到了第一个机会。我说莫言老师您好,我是建筑学院的徐小萌,很高兴有幸听到您的演讲;我是旷了课来听的,但是觉得非常值得,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深刻而又富于感染力的演讲。我的一个问题是问莫言觉得写小说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如何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问他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写小说有什么建议或期望。这些也是我来之前就很想知道的问题,我想写小说的人也会很想知道。他的回答非常详细。

他首先说他也觉得我旷课很值得,于是听众都笑了。他说建筑师需要多样的想象力,不能只跟几何形体和数学公式打交道。他认识保罗·安德鲁,他觉得国家大剧院的灵感肯定不是来自于书本

而是日常的生活,鸟巢肯定也不是来自于书本。他还讲到新的中央电视台很难看,除了“大裤衩”的外号,火灾之后大家还起了很难听的歇后语,不过那个要私下讲。(写到这里我发现我后来忘记问他是什么了)

对于第一个问题,他很坦率地说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觉得没的写。第一次是八十年代初,那时觉得小说就是写正面的,写英雄人物,很快就觉得没的写了,后来大量的西方文学翻译过来,他也系统地读了很多。他举例说马尔克斯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拍案惊呼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他读到《百年孤独》也有同样的惊奇。这样一来素材就一下子打开了,发现有很多可以写的——家乡的过去和现在、童年的种种记忆都涌出来,有时候好像家乡的那些狗就在身后面叫,他觉得这些狂叫的狗就是他要写的。另外一次觉得没的写是因为发现自己的经验好像都写尽了。不同的作家由于不同的生活经验肯定就对世界有不同体验,来自底层饱尝苦难的作家看尽了世态炎凉,对于人类对于世界就有更深刻的认识。但是无论什么作家,就算活一百岁,自己的经验也有枯竭的时候,那么就需要打开自己的经验面。好的作家就必备一种能力——用他人的经验来创作,但是这个经验必须融汇自己的感情和思考,打上自己的烙印。

然后莫言问我应该是80后吧,我说我是八十年代生人。他说他常常问她女儿,他小时候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痛苦,她这一代人吃得很饱穿得很好,为什么也有痛苦。他小时候上不了学去放牛,现在女儿可以安心去上学受教育,不是很好吗;他女儿就反驳说她宁可去放牛。他小时候父母因为孩子们抢东西吃而生气,现在父母因为孩子不吃东西而生气。所以不同年代的人有不同的感知不同的痛苦。现在对于这八十年代作家有很多批评,认为他们都是小学中学大学经历完全一致,但他这一代人实际上也很相似——农村的经验也是差不多的。他觉得这一代人写作一定要充分发扬自己的个性,找到属于自己的非常独特的视角,不跟风模仿不人云亦云;而且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鲜明的语言风格,莫言非常着重地强调了这点。他觉得未来肯定是我们这一代的,我们不必太顾及他们这些“老头子”的想法,新一代人可以形成新一代的评价体系。

第二个提问是关于文学在翻译中的损失,以及个性和世界性的问题。莫言说有人讲诗歌就是在翻译中损失掉的那部分东西,小说的翻译损失还不算大,主要就是要找到对应的语言风格以及便于理解的表述。他说他的小说都是来源于自己和周围的经验,比如自己的妈妈,世界上只有一个自己的妈妈,但是从中可以得到全世界所有母亲的共性。

第三个人问莫言文学家和思想家的区别。莫言举例说鲁迅同时是好的文学家和好的思想家,而沈从文是个好的文学家但并非思想家。不过作家是以形象思维来写作的,因此他所写的形象和故事也许会包含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思想的萌芽,使作品的思想性超越作者本人的思想。比如《红楼梦》,有些人评论是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解放妇女的宣言、封建制度的挽歌,但其实曹雪芹本人没有意识到这点,他的作品只是充满了种种的生活细节,饮食起居到你来我往,他本人甚至其实是对昔日的荣华无限怀念的。作品包含的思想其实超出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这样的丰满的形象需要丰富的细节,莫言认为把握细节是好作家的试金石。他谈到张爱玲的一篇小说里面男主人公也是偷东西吃,感觉到自己嚼东西实在是太响了。还举了《孔乙己》的例子,鲁迅写孔乙己从地上爬过来并不就此结束,还要写他手上沾满泥土,让这个事情更加真实可信。(这里插一下,我非常同意这一点。《阿Q正传》里面的细节更是丰富,人们所记住和津津乐道的阿Q的种种,其实大多是细节,然而正是这些闪闪发光过目难忘的细节塑造了一个丰满的阿Q,并且渗透了最深刻的批判。余华也举过《百年孤独》里面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的例子。一般的作家也许就直接让她升天了事了,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不会有什么印象;但马尔克斯不是一般人,他冥思苦想很久很久终于决定让雷梅苔丝扯起一条白床单升天,结果雷梅苔丝升天的场景一下子鲜活起来——尽管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虚构,但是那个白床单在风中飘飘翻飞缓缓上升的情景却如此真实和难忘。其实中国人是更擅长抽象思维的,西方人的艺术创作直到一百年前布朗库西才抽象到中国人五六千年前的玉器的水平。中国古代开始搞戏曲、说书才真正开始在细节上下功夫,因为没有细节的故事是没有力量的,没有细节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可能比新闻还要无聊)

我的一个朋友问莫言塑造了那么多坚强独立的女性形象,莫言是否是女权主义者,女性在他的小说中是怎样的。莫言说他的确写过很多那样的女性,比如《红高粱》里面的“我奶奶”,这些都是来自他自己的家庭。他觉得他家的女性——尤其是他的妈妈,更能在艰难的时刻坚强地帮助大家渡过难关。他的父亲身材魁梧,母亲身高不到一米五,还裹了小脚,就是这样的一个瘦小的人,做了很多高大的父亲做不到的事。莫言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但是他会继续写这样的女性。

第五个问题是外国读者对于莫言作品的解读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最后一个问题是莫言现在在读什么,过去读的有哪些影响最深。莫言说刚刚看完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的《迸涌的流泉》,并简单介绍了梗概。他觉得八十年代系统地阅读西方文学对他影响很大,尤其是福克纳。福克纳撒谎说自己是飞行员,还有弹片残存在脑子里,因此写东西十分曲折,莫言觉得自己像福克纳一样爱撒谎。福克纳也和莫言一样把自己看作农民。福克纳虚构了一个美国南方的小镇约克纳帕塔法,构筑了自己的文学地理,莫言也受到启发构筑了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古代的作家中蒲松龄对莫言影响很大。蒲松龄也是山东人,《聊斋》的故事在他的家乡流传很广,结果等莫言读到书的时候发现很多故事已经在脑海里了。他受《聊斋》影响很深,以至于刚去城市看到美女也会怀疑是狐狸精变的,但是现在已经不会了,否则就没法莫言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来纽约——纽约的大街上美女那么多,那满街都是狐狸了。

责任编辑:于川校对:总编室最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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