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权不一定是不负责任,但我内心明明反对,却说我弃权,这就是一种不负责任
4月25日的新书研讨会上,NGO人士梁晓燕回忆起,曾经有100多家公益组织走到一起,要组成一个自律联盟。创立那天,80多家组织的代表聚在一起讨论章程,而袁天鹏正是那次会议的主持人。
会议中的分歧巨大,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整个会场一片混乱”。梁晓燕甚至一度紧张地认为,“这件事情简直要瘫痪了”。但袁天鹏不断地重申议事规则,不断把与规则不相符的行为打断,不断受到部分参会者的抗议,也不断受到另一部分人的支持。会议内容最终在9个小时后被全部讨论完,结束那一刻,所有人都热烈地鼓掌。
4年前,当准备出发去南塘时,袁天鹏充满信心。他从未在农村生活过,本以为带些“摸爬滚打的衣服”就够了。睡在南塘的第一晚,蛾子、蚊子“砰砰砰”地飞来撞去,他连袜子都不敢脱。白天,他想来一瓶“冰镇可乐”,却被告知,这里可乐不多,冰镇的就更甭想了。“没有冰镇可乐,也没有空调,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他不由得哀叹。
进了村,杨云标成了助教,将袁天鹏的理论翻译成“乡亲们能听懂的语言”。
培训初始,杨云标设计了一出反映会议场景的小品,几个外地志愿者充当演员。有人戴上了解放帽,有人套上了旧军装,饰演主持人的那位还在耳朵上夹了支圆珠笔。
该次会议主要讨论村里要不要引进秸秆项目。还没议上几句正题,戴着解放帽的就把话茬拉走了,“秸秆是个好东西,还能养牛,我刚办了个养牛场。”穿旧军装的撇着嘴摇了摇头:“养奶牛都赔本了,现在奶粉里出现了什么三聚氰胺。”讨论热火朝天,可他们早就忘了“秸秆项目”的主题,话题甚至延伸到最近“四川橘子生虫”。
这还不算完,几个人的发言又臭又长,如果被别人打断,就会拍着桌子喊,“我再说两句”。他们从技术问题争到“别人媳妇儿”的问题,越说越激动,互相指着鼻子大骂,最后干脆推搡着肩膀要打架。
围在旁边的大妈看得笑弯了腰,大爷脸上的褶皱也笑得更深了。要不是杨云标提醒,他们完全没想起这只不过是自己开会的“情景再现”。
在袁、杨等人的引导下,乡亲们分组讨论,很快就为低质量会议找到了一些解决方法:限制发言次数、发言人不要跑题、举手发言……
这还算是基本问题,当讨论到“弃权”时,乡亲们又闹不懂了。
袁天鹏先举了个例子:9人开会,4个赞成,3个反对,还有两个弃权,这事通过没有?按正常的议事规则说,赞成票多于反对票,理应通过。可有人质疑,9个人里4个赞成,5个反对,“该算没通过”。
很多人觉得,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果他赞成,就不弃权了”。一位大姐站起来,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要是碰上件自己不打算同意的事,“我不同意,但我也不说我不同意,我就不说话!”
这正是杨云标让袁天鹏着重讲弃权票的原因。因为在他主持的会议里,他总会遇到这样的尴尬:赞成的请举手,没人举手;反对的请举手,还是没人举手。“让他赞成,他不想;让他反对,他不敢。”杨云标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农村的“老好人”们。
袁天鹏最后说:“弃权不一定是不负责任,但我内心明明反对,却说我弃权,这就是一种不负责任!”
民主和法治一定需要民众的素质,但这个素质是任何素质的人都可以培养的
距离罗伯特议事规则下乡,已经过去了整整4年。袁天鹏、寇延丁、杨云标从复杂的规则出发,用最精简的语句写出了“南塘十三条”,学名《兴农合作社开会制度》。
乡亲们制作了一张漂亮的纸板,将“南塘十三条”贴在上面。不远处的墙上,贴着“八荣八耻”。
但杨云标说,乡亲们很少会专门站在那里仔细地阅读一下“十三条”。甚至其中的很多规定,如今都在会议中慢慢消失了。
合作社理事会的会议里,杨云标仍旧担任主持人,但他既参与辩论,也参与表决。可谁也不“迷信这个领导”。如果普通理事不发言,那才会被看做“不正常”。
之前,合作社决定买一辆面包车。这么大一笔四五万元的投入可马虎不得,理事们个个较真儿。参会者抛出五花八门的问题:谁来管车?谁来开车?给不给司机工资?司机把车开到家里,公车私用怎么办?一位老人更是连杨云标没想到的“危险”都摆了出来:要是看车人丢了车,损失由看车人承担,还是合作社承担?
大家自动按照议事规则辩论,每人发言两分钟,共计两轮。最终得出一个与最初的“动议”完全不同的方案:一位正打算买车的社员可以享受合作社的无息贷款,条件是在还清贷款前要免费借合作社使用。
公共管理的一大难题就此解决。规则有用就行。谁会去想,这几经修改的方案在“萝卜规则”里的学名是“修正案”?
“议事规则并不是从技术上让我们获得了什么,而是给了我们对平等和民主的意识、观念。”杨云标如今这样认为。
有网站评选“公民阅读4月好书”,《可操作的民主》排名首位。微博里有人评论称,这本书就是“民主素质论”最有力的反证。因为它证明了,中国最普通的农民也可以掌握复杂的议事规则,他们不再满足于鼓掌通过或直接投票——没有讨论不能投票,直接投票违反议事规则的精髓,相当于多数人的暴政——他们希望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但当袁天鹏被问起,他怎么看待“民主素质论”时,这位规则专家的回答却有点让人意外。“民主和法治一定需要民众的素质。”他毫不犹豫地说,“但这个素质是任何素质的人都可以培养的。”
与很多人一样,他曾经也认为,民主的生活就意味着“尊重我自己的权利”。
“人们知道民主的生活方式还包括尊重别人的权利吗?”他反问。
刚到美国的时候,他兴奋地买了汽车,准备痛快地兜风。可刚上路就发现,这里有太多规则需要遵守。超速自然要吃罚单;灯火通明的夜晚忘记开大灯,也要被罚款;有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就在各个方向都贴一张“停止标志”,每辆车在这里都得停一下,看到没车才可以继续行进。
“半夜3点钟,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也得停。”结果,尽管夜深人静,却“连兜风都兜不动”。
当从马路回到会场,“尊重他人的权利”就意味着必须在各种不同主张的人中寻求平衡,因为 “你不能说了算”。
最近也最有戏剧性的例子是,《可操作的民主》新书研讨会上,主持人刘苏里对两位发言教授的观点“都有意见”,但为了遵守主持人的中立,他得把意见闷在心里,“我现在不能说”。壹基金秘书长杨鹏屡次举手示意,但发言请求也被驳回,“说好按顺序来,对不起”。发言时间更被严格控制,就连会议的3位主角平均也没说到5分钟。
“有几个人知道,民主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不爽的?”袁天鹏问。他认为,议事规则可以提供一个机会,让人们去理解如何尊重他人的权利。
刘苏里后来在谈到这本书时认为,议事规则就是培养公民、民主意识的一个切入点,“很多会议的召开无非是为了保证程序的合法性。每个人都知道那是‘皇帝的新衣’,但每个人还是都要去‘裸’。可罗伯特议事规则自然会挑战这些潜规则,它是一种工具,我们通过使用它而培育一种意识。”
“如果你要割肉,这是一把快刀。”刘苏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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