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有一个关于“幸福心灵”的重要研究,表明在极端的个人主义驱动下,成功比意义更为重要。这就是列文森在其书中所谈到的普遍状况,在书的最后,他也观察了自己的传统——犹太教。他说,一般情况下,第一代人碰到问题的时候,会上山,会做一种仪式,他们理解这个仪式的意思,知道山在什么地方,整个头脑会平静下来。下一代人碰到问题还是会上山,会做仪式,他们虽然能将仪式全部做下来,但是对于礼仪的意义却有一点模糊了。到了第三代之后,就没有办法做任何宗教仪式了,仪式流失了,但是地方还是可以找到,还是可以上山。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坐在沙发上讨论问题,在研讨会上讨论问题,但是不知道山在哪里,不会做宗教仪式,也不知道礼仪是什么了。这就是我们现在讨论现代儒学和中国命运的背景。我们应该高兴的是,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宗教——不是一种有组织的宗教,也不是一种授权性的宗教,更不是粗浅的宗教——再次成为人类重要的关注点。
贝拉:马克思·韦伯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想写托尔斯泰的一些思想。托尔斯泰是一个非常消极的人,和他所生活的社会格格不入。韦伯有一种个人风格,喜欢用宗教的疑问态度来弄明白事情真相,并质疑这个世间的一切事物。对于宗教总是用作证明现存秩序、并用来保持民众平静这一观点,从经验的角度上讲,有一定的正确性,但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理解文化多元要听取不同声音
杜维明:如果我们再次把注意力放到儒学问题上,我认为大部分轴心时代的文明似乎是经过了一种超越式的突破,它们可能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事物。这种曾经在世界上或者通过这个世界发挥着作用的传统,其关于权威的概念,比如说父子之间和君臣之间的权威,是如此之大,人们没有办法突破这一关系,因此,在这样的传统里有很多固有的权威元素。韦伯对于新教伦理的讨论,使得很多做比较研究的学者对儒家思想做出判断。因此,问题在于,宗教如此深刻地参与到了我们这个世俗世界并作为世俗世界的一部分,仍然处于极其关键的阶段,变革是否能够从内部产生?
贝拉:我正在写一篇比较长的文章《人类演进到现代》,我想讨论过去2000年中到底是怎么样的。过去两千年为我们进入现代化做了一些准备、提供了一些基础。然后谈始于1800年的现代性,它极大地改变了全世界,同时变化速度越来越快。现在,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一个社会指标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上升,这在1800年之前是无法想象的。
现在必须问的是:前所未有的成长是不是会不断持续下去?为什么从公元100年到1800年非常重要,因为这段时间经历了几次飞跃。一位希腊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进行了大量考古研究,发现社会发展指数在1800年之前有两个高点,一个是公元100年,另一个是宋代的中国,也就是公元1100年,这个指标从4上升到了43,也就是从公元100年到公元1100年有如此大的成长。每次到了一个高点会崩溃,在过去1000年不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增长,而是有起伏的增长,有繁荣的时代,也有战争和灾难饥饿的时代,很多文化丧失了。在1800年的时候,我们在自然力量和人为力量之外有了工业的力量,有了电力、蒸汽,我们才得到了快速发展。现在,人口增加到70亿,而1800年只有10亿人,这是200年间的变化。最近80多年则发展最快。我们如何理解这样的事实?现代性是史无前例的,它是一种长期缓慢发展的结果,是一个文化创造的时代。中世纪的文本丧失了,很多国家的文献丧失了,所以这个时代是破坏的时代。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历史的正常现象和历史的不正常现象之间的区别。尤其是过去200年甚至是100年之间,我们对世界所做的事情,人类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是其他物种没有做过的,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所做事情的后果。
今天的社会发展、现代性的发展,给上万人带来了机会。我们不能否认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变好了,但是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地球的脆弱性,以及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否可持续。我们不能以同样速度永远发展下去。问题是“硬着陆”还是“软着陆”?“硬着陆”是全世界发生大灾难,“软着陆”就会出现一个相对可持续发展的世界,以一种可承受的速度发展。
杜维明:最后希望谈的就是您对文化多样性的看法,以及出现多种现代性的可能性。一种观点认为,现代化基本是西方化;另一种观点认为,有很多不同的文化传统,不仅有西方传统,即便现代性核心价值会继续存在,但仍可能会发展出不同形式的现代性和现代精神。
贝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对世界伟大历史的了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丰富,如果我20年前出书,那么有一半内容是不存在的,因为现在科学发展很快,我们现在对佛教、印度教、基督教、儒教的了解比过去多很多。但是,知识需要被多数人知晓,我们需要了解传统的多样性,我们需要理解几千年来文化的传承,包括中国和印度的文化等等。人们理解文化遗产需要时间和精力,很多人特别需要读古书,包括《道德经》等等。人们现在都非常浮躁,但是,如果我们有足够多的知识分子,就能够带来影响。出色的知识分子能够在两种文化之间转换,能够彼此相互了解;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们就会继续前进,就会看到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儒教像其他宗教一样是不会消失的,只会出现新的历史,实际上是一个重新发现的历史,比如朱熹的理学,就发现了新意,对过去有了重新发现。我们今天也需要这样做。并不是说现代性把一切传统都抛掉了。过速的现代化带来很多问题,不是一个国家能够解决的,只有携起手来,只有相互理解不同体制和相似点,我们才能够应对现代性的挑战,不仅仅是未来二三十年的挑战,还有更长远的挑战,对此,我充满希望。理解文化多元性,我们需要听取不同声音,通过对话让人类“软着陆”。
(2011年北京论坛之“轴心文明的对话”11月5日在北京大学百年大讲堂举行。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奖章获得者、当代宗教社会学家罗伯特·贝拉教授与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杜维明教授展开了深入对话。本文为对话的部分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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