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让人为难的罗素(6)

朱学勤:让人为难的罗素(6)

     是不是罗素太特殊,不能代表英国思想家保守主义的集体性格呢?也未必。英国哲学家柏克的名字现在是京沪知识界较多引用的一个热点。就我所知的有关柏克那一点史料,我觉得大陆知识界对柏克的热衷,似乎也不全面。人们感兴趣的是柏克抨击法国大革命的那篇在英国议会上的讲演,但是忽视了柏克曾经热情支持过美国革命反叛英格兰本邦,而且与十八世纪最激进的流浪革命家潘恩一度是莫逆之交,当国人皆曰可杀时,柏克就为潘恩提供过自己的庄园,衣食住行,好生款待。英国知识分子未必都像中国知识界在今天所想象的那样冷血,连柏克都有另外一面。保守主义者多半出身贵族,在政治风浪中,且不论政见离合,对待落难对手,起码具备骑士侠义的一面。离开这一点而奢谈保守主义,只会让这些昔日贵族讥笑为小郡市民的假冒伪劣。当然,真正能够避免法国知识分子的革命狂热,同时又能凸现知识分子社会良知的典型,确实不是古典的柏克,而是现代的罗素。 

     丁文江估计罗素来华的影响,是夸大了些。当时情况下,罗素不可能在逼窄如中国的思想小峡谷中赢得多少真实的掌声。尽管如此,倘若实在要找出一个较能全面体现罗素精神的人——既不放弃知识关怀,又不因此而放弃社会责任,既履践社会责任,又不因此陷入革命狂热——,可能还真不是那些一线领袖,而是像丁文江这样的二线人物。在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历史中,丁文江是个很值得注意但至今还没有引起注意的人物。在学理层面上,他有形而上眼光,能够超越实用主义的狭隘眼界,领会罗素纯哲学价值。这在当时并不多见,甚至超过了胡适。但在实践层面,他又是个最具形而下实干精神的人。五四之后,他提出中国的责任不在武人、政客,就在几个有责任能力却不敢承担实践责任的知识界领袖,“天下事全看我们‘少数人’的志气”。能够这样看天下者,就不仅需要知识,还需要一点胆识。而知识与胆识的关系,大概是十桶知识也未必换来一滴。他发表“少数人的责任”一文,以及后来的“好人政府”主张,明显有罗素“一打好人”思想的痕迹。他提倡知识精英走出象牙塔,面向大众,承当改良社会的实践责任,点着胡适的名,告诫青年“不要上胡适之的当,说改良政治要从思想文艺下手”。经如此棒喝,胡适之从善如流,方承认丁文江坚持的认识——社会改革只有在一种政治进步的环境中才能成功——有几分道理,于是南下上海,协助丁文江创办以社会评论为主的《努力周刊》。《努力周刊》每期一篇社论,点评一周大事,文风朴实明快,几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口语相通,其栏目名称就叫“这一周”。如此朴素而又醒目的栏目,现在岂能多见?这样优秀的地质学家,才是真正贴着地面运行的人。后来,即以《努力周刊》为阵地,丁文江、蔡元培、胡适、梁漱溟、李大钊、王宠惠、罗文干、陶行之等十六位中国知识界著名人士一九二二年五月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酿成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次稍为有点模样的自由知识分子运动。此时距罗素离华,已经将近一年。之后,再出现梁漱溟的乡村建设,陶行知的平民教育,以及胡适之在《努力周刊》以后的《独立评论》等等,都可以看作丁文江所呼吁的“少数人”起来承担“责任”,或者说是罗素所希望的“一打好人”的实践运动。像丁文江这样的“一打好人”,在今天的聪明人看来,几乎是一打幼稚的童话,至少是不识时务,说不定还有法兰西嫌疑——“不守学术本份”。然而,他们所具备的形而上学理背景一点不比今人薄弱,当年却能扑下身在形而下层面实事实干,这才是罗素精神的真正传人,亦是中国知识界最难产生而又最需要产生的人。 

     可惜,正如常识所知道的那样,他们都已经死了。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一日,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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