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燕：当前国际贸易格局和战略（2）

如何认识当前贸易保护主义

去年四季度全球经济突然恶化之后，全球的贸易保护主义压力也出现了急剧上升的势头。其实除了贸易保护主义，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金融保护主义、投资保护主义等，很多措施内容相互交叉。因此，如何遏制全球贸易保护主义，也成为金融危机爆发以来各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和场合大家共同探讨的问题之一。

金融危机中的贸易保护主义有哪些表现和特点？我想通过两个报告来介绍。一个是世界银行3月2日发布的《贸易保护：初现端倪但趋势令人担忧》。这个报告指出，尽管2008年11月在华盛顿首次召开的G20峰会曾承诺反对全球贸易保护主义，并避免出现新的贸易壁垒，但自那时起，20国集团中有17个国家最终实行了47项不同程度的贸易限制措施。这些贸易限制措施首先表现在出口补贴的范围在扩大。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反倾销调查的发起数量急剧增加。第三点，其他的贸易限制措施种类繁多。除了出口补贴、实施反倾销调查以外，贸易保护措施中有1/3是提高关税，这是很多发展中国家愿意采取的方法，另外大概2/3的措施都是隐性贸易保护措施。除此之外，很多国家对进口产品开始实行非自动许可证、限定进口商品入关的口岸、提高进口产品标准等措施。这些措施是正常的贸易措施，还是实行贸易保护，没有定论，也造成贸易保护认定的困难。

第二个报告是是世贸组织3月26日发布的关于全球贸易保护主义形势的调查报告。调查结果显示，已有23个国家和地区实施了85项贸易保护措施，较1月末首次调查时的19项措施增加4倍以上。各个国家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势头十分明显，并实施了更多非关税措施和贸易救济措施。

当前各国采取的贸易限制措施有这样几个突出的特点。第一，使用传统非关税和非关税壁垒的措施，直接提高产品进口关税，或直接禁止商品进口，或限制商品进口数量，这是最传统的贸易保护措施。这些在近年贸易自由化趋势中被限制、被取消、被弱化的措施在金融危机中重新被很多国家采用。第二，滥用世贸组织规则所允许的贸易救济措施，频繁使用反倾销、反补贴、保障措施等贸易手段，加大对贸易伙伴的限制。所谓滥用，就是商品的倾销幅度还很低时就进行反倾销调查，这也是反倾销的案件数急剧增长的原因。第三，技术型贸易壁垒的制约作用迅速上升。对进口产品实行更严格的技术标准，经过更多的商品检验，检验标准越来越严，实际上增加了出口方的成本。

为什么当前贸易保护主义会加强？纵观国际贸易发展史，实际上自由贸易和保护贸易历来是对外贸易政策的两个基本方向，二者始终并存，并交织在一起，在不同国家、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这是一种客观实际。但值得注意的是，站在自由贸易和保护贸易第一线的都是发达国家，最标榜自由贸易的是发达国家，而最能实现贸易保护主义且效果显著的也是发达国家。具体到这次金融危机，我认为贸易保护主义势力不断增强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经济萧条从来就是贸易保护主义孳生的温床。为促进国内经济快速复苏，保证本国企业渡过难关，稳定就业，一国政府很容易迫于国内经济压力而采取贸易保护主义，希望通过设置贸易壁垒限制他国商品进入本国市场，从而提高本国产品的国内需求。

第二，在很大程度上，贸易保护主义在一国中势力不断增强是由该国国内政治结构所决定的。面对众多国家的经济衰退，国内保护主义情绪难免会日益高涨。面对国内一些利益集团的诉求，贸易保护主义很容易以“经济爱国主义”的面貌出现。尽管从经济角度考察贸易保护的做法是不正确的，但这种做法可能符合政治需要，政府推出贸易保护措施应该说是比较得本国人心的。

第三，现有贸易规则为保护主义提供了口实。世贸组织的原则和规则中有很多例外条款，其本意在于维护公平合理的正常贸易秩序以及维护公平的贸易竞争环境，但它们却成为贸易保护主义的口实而遭到滥用。有些国家采取贸易限制措施，对整个市场的影响不大，但对特定的出口商来说，这些措施一旦实施就意味着关闭市场，影响是很大的。此外，还有许多隐性贸易保护措施难以界定，如TBT（技术性贸易壁垒），实际影响也难以完整评估。

如何解决贸易保护问题？首先，反对和遏制贸易保护主义需要各国达成共识，要维持高舆论压力，坚决避免和抵制任何形式的贸易保护主义。设想一下，美国三大汽车巨头受到很大的冲击，如果美国决定对进口国关闭汽车市场，中国、日本、欧盟的大概800亿美元的汽车贸易将关闭。中国、日本、欧盟反过来进行贸易报复，不购买美国的飞机、起重机、化学药品，这三大类商品的价值有1200亿美元。这样的贸易战实际上没有任何的赢家。

其次，从全球角度看，遏制贸易保护主义加剧的方式主要有两条：第一，加强协调。要协调各国国内经济刺激计划，合作面对全球挑战。主要贸易国家特别是发达国家由于他们的贸易做法和政策取向有示范性和导向性，更应该发挥切实作用，在反对贸易保护主义领域做些实事。第二，依托多边。多边贸易体制担负着协调各国贸易政策、减少贸易摩擦的重任。加强多边规则、多边纪律，进行更加公平与开放的贸易，是应对经济危机、抵制贸易保护主义的一项重要保障措施。要赋予世贸组织明确的监督各国贸易政策的职权，充分运用世贸组织贸易政策监控的“雷达”作用，加强对贸易保护政策的监督和审议。现在，世贸组织对各国经济刺激计划中的贸易政策进行了监督，推出了两份调查报告，其目的是对采取贸易保护措施的国家带来压力。压力越大，他们越可能尽快结束保护措施，并明确措施的暂时性。

如果要对贸易保护主义趋势做一个判断的话，我想：第一，一定要看到当前全球化的情况，各国经济已经密切联系在一起，实行贸易保护主义是相互伤害。第二，世贸组织的规则和争端解决机制还存在，要考虑如何保证世界贸易的一个大的开放性环境。所以，全球经济回到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的贸易保护主义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

实际上，我认为当前世界贸易发展最大的障碍是贸易壁垒。贸易壁垒有合理性和不合理性的双重特性。正常的贸易管理措施是各个国家都被允许实施的，因为它是要维护国家贸易的正常秩序，将发挥积极作用，比如对农产品、食品加强检验检疫，虽然对贸易有一定的限制作用，但它又是必须的、合理合法的。但贸易管理措施中有很多是不合理的、有歧视性的，对贸易发展起到了扭曲的作用。一些贸易管理措施存在着被当作贸易保护工具而滥用的风险，确认措施是不是合理的界线还不是很清晰，所以使得当前贸易壁垒问题变得很复杂、突出。对我国出口制约作用最大的就是技术性贸易壁垒，现在一些进口国，特别是发达国家进口国都在实施严格的技术标准，比如增加商品检验项目，提高商品检验标准，用这些方法控制进口是最普遍、最突出的做法。这和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生活发展水平提高有很大的关联。

近几年对我们影响较大的是2006年5月份日本正式实施的《食品中残留农业化学品肯定列表制度》，这个肯定列表制度就是目前世界上最苛刻、最全面的食品安全标准，标准的严苛程度连日本国内的生产厂商都承受不了。在《肯定列表》实施后的半年中，我国食品、农产品对日本出口受到很大影响，但企业逐步适应了肯定列表规定后，加强了出口商品的检验检疫，贸易额又开始回升。另外，当前我们面临的较大挑战是欧洲地区公布的很多关于电子电器类产品的标准，如RoHS指令、WEEE指令等要求非常严格，如果我们的出口商没有进行注册，没有达到化学标准等，今后就要被从欧洲市场踢出去。从整个国际贸易的趋势来看，美国、日本、欧盟这些发达国家贸易管理的重点就是环境、健康和安全。对于我国来说，出口产品没有达到进口国的要求，肯定会被踢出市场。作为外贸发展，我们应该关注技术性贸易壁垒对我们造成的阻碍。

多边贸易体制和区域一体化发展

尽管现在贸易保护主义有所抬头，但贸易自由化是世界贸易发展的主流。自由化体现在许多国家单边削减贸易壁垒、降低关税等，比如中国在入世之前多次自主削减关税水平。自由化还体现在区域成员之间削减贸易壁垒，或通过多边谈判来削减全球贸易限制和障碍，多边代表就是关贸总协定和WTO。所以，贸易自由化的趋势是客观存在的，并走向制度化。所谓的制度化，就是世贸组织正式取代了关贸总协定。因为关贸总协定毕竟只是一个多边贸易协议，没有法律效力，而世界贸易组织作为一个正式的国际组织，有秘书处、决策机构等一套行为规则和准则。到现在为止，世贸组织成员已经有153个，中国作为第143个成员被吸纳入世贸组织，95%以上的全球贸易在世贸组织成员中进行。

二战后迄今为止60多年以来，全球多边贸易体制发展是比较成功的。作为一个管理国际贸易的组织，世贸组织的重要性也随着世界贸易重要性的提高得到加强。在金融危机中，世贸组织所做的工作及发挥的作用有以下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运用贸易政策的监督和审议机制，高调反对贸易保护主义。如公布各国贸易措施的做法，公布各国贸易措施的取向，让各个成员之间相互评判，形成相互监督，使各个成员谨慎、克制地采取措施。

第二个方面，通过集团利益峰会，敦促领导人发表声明反对贸易保护主义，避免出现新的贸易限制措施。今年4月初伦敦峰会在声明中做出承诺，不提出违反世贸组织的措施，而且要把现状维持到2010年。

第三个方面，运用争端解决机制，对违反世贸规则的贸易保护做法提出申诉。世贸组织有两大机制：贸易政策审议机制与争端解决机制。从运作情况来看，争端解决机制还是发挥了很大的效用。可以预见，随着各国贸易政策措施的推出，向争端解决机制提出申诉的案件也会越来越多。

第四方面，尽快结束多哈回合谈判。世贸组织总干事拉米在多个场合提出，多边贸易体制在应对金融危机中的重要的措施之一就是要结束多哈回合谈判。多哈回合谈判是世贸组织成立以来所进行的新一轮谈判，从2001年11月就开始了。这一轮谈判的目标是要削减农产品壁垒，扩大工业品和服务市场的市场准入，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去年7月份小型部长会议破裂后，世贸谈判陷入僵局。金融危机的爆发使谈判前景变得更加不明朗。一方面是政治因素，去年下半年的美国大选，今年5月份印度议会选举，6月份欧洲议会选举，多边贸易谈判主要方都面临着国内重大政治活动，贸易问题肯定被放在政治问题之后。另一方面是金融危机后，世界各国的焦点和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如何应对金融危机上，对重启多边谈判也造成了负面影响。特别是美国，奥巴马在竞选中就认为美国在多哈回合谈判中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而且这些让步不符合美国的劳工利益等，发出了负面信号。新政府上台后，新的贸易谈判代表、商务部部长等都重新更换人选，贸易谈判班子对布什政府参加谈判期间所做出的承诺和努力要进行重新评估、审议，再加上现在奥巴马政府的贸易政策取向还不明显，这些因素都影响到多哈回合谈判的前景。尽管如此，拉米一直呼吁尽早结束多边贸易谈判，他觉得如果达成了协议将有利于摆脱经济衰退。目前来看，经过了七八年谈判后，多哈回合谈判大概80%的内容已经达成共识，剩下的20%大多属于必须需要各谈判方的政治家做出政治决断解决的问题。但金融危机使谈判前景更加黯淡，什么时候结束无从预料。

从中国的角度来看，作为世贸组织的新成员，多哈回合谈判是我们参加的首轮多边贸易谈判，所以我国一直很认真地参加WTO的各项活动，在多哈回合中发挥了建设性作用。在七年中，我们在农业、非农产品、服务贸易、争端解决机制、贸易规则等领域，单独提交了600多份提案，跟其他成员联署提供的提案也有近百份，阐述了我们对国际贸易下一步规则制定的主张，反映出中国的利益和立场。今年5月初，王岐山副总理在参加中欧高层对话会议中明确指出，反对贸易保护主义，反对投资保护主义，要锁定多哈回合谈判已经取得的成果，推动谈判早日取得成功。这是我国政府对多哈回合谈判最新、最基本的立场。值得关注的是，去年7月份小型部长会议，中国首次作为一个重要成员进入多哈回合谈判核心圈。因为世贸组织一共有153个成员，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谈判，实行的是协商一致的决策模式，达成一个协议非常困难，所以世贸组织多边贸易谈判尝试了多种不同的谈判模式，由主要贸易大国作为贸易谈判方出面谈判，这些国家在贸易份额中占很大比重，谈出了成果，其他小的贸易伙伴就认可了。对于中国来说，作为一个世界贸易大国，很多事情不能回避。比方说在非农产品的部门减让上，原来的谈判原则是自愿参加，但现在美国为主的国家要求中国在非农产品的部门减让上必须做出承诺。这次谈判中有制成品的关税减让，另外又有不同的成员对七个部门领域提出实行零关税，这就是部门减让。原来中国没有参加，但作为世界制成品出口大国，他们就要求我们一定要参加。我们要进一步开放制成品市场，特别是在七大领域要实施零关税，会对我国贸易造成什么影响？这是不可回避的课题。

多边贸易体制是世界贸易格局形成的一大趋势。另一个趋势是区域一体化。一方面是贸易自由形成潮流，另一方面，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区域一体化获得了极大发展。特别是多哈回合谈判迟迟不能结束，许多国家把贸易开放重点选择在签订双边自由协议，或是几个国家签订区域贸易协议上。通过加强区域经济合作和区域经济一体化来提高本区域的竞争优势。这既是当前世界经济的一个重大趋势，也对世界贸易格局造成重大影响。面对国际贸易环境的变化趋势，2004年我国才开始正式启动自由贸易区的建设，通过自由贸易区的建设，为我国对外开放提供一种新形式和一个新平台。到现在为止，进行商谈的自由贸易区有14个，已经谈成和签署协议的有8个，包括16个国家和地区，如内地与香港、澳门更紧密的经贸关系安排，智利、巴基斯坦、新西兰、新加坡、韩国、秘鲁自由贸易协定的签署等。与这些国家、地区的贸易额大概占到我国对外贸易总额1/5左右。通过签署自贸协定，使这些国家成为我们比较重要、比较稳定的出口市场，出口环境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在十七大报告中，我们首次明确提出了实施自贸区战略。从那以后，我国在自贸区谈判中进展比较显著，同时也面临着许多问题，如与美国、日本、欧盟等大的贸易伙伴之间还没有提出商签自贸协定，自贸协定商签的很多条款我们不熟悉，或对条款的影响还没有做出很好的评估等。现在很多国家与我们谈自贸协定时提出竞争问题、环境问题、自然人流动问题等，这些对我们来说既是新的又是不能回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