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当前的经济形势和宏观经济政策（2）

 从国内经济发展来说，当前我们遇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房地产业的问题。去年，我们在起草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文件时，曾经专门组织了半天的时间听取房地产及相关领域对房地产业的意见，其中也包括消费者。在讨论中，大家对房地产业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当前的房地产业尽管出现了价格下降、成交量萎缩等情况，但房地产价格仍然处在一个相对高的水平，超出了很多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所以，政府应该继续容许房地产业的价格进一步下降，让价格回落到正常水平，把房地产市场的泡沫彻底释放，房地产业才能走上一条健康稳定发展的道路。这种观点的意思是政府对房地产业应当放任自流，不应当干预。另一部分人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认为房地产业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产业，从宏观经济稳定发展的角度来讲，政府应当及时采取措施，让房地产业走出“价跌量滞”不断发展和蔓延的状况。之所以说房地产业是一个特殊的产业，主要“特殊”在三个方面。第一，房地产业是与国民经济高度关联的产业。按照住房与城乡建设部的说法，房地产业直接相关的产业近60个，2007年房地产业的产值占GDP的比重在6%左右，房地产业的投资占整个城市投资比重的1/4到1/5。第二，房地产业是与金融业息息相关的产业。房地产开发商买土地、盖房子的钱大多来自银行贷款，把房子盖好卖给老百姓，老百姓买房子也大部分是通过银行贷款，每个环节都与金融业高度关联。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以后，很快导致五大投资银行破产，对它的金融业产生了强有力的冲击。所以，只要房地产一出问题，背后一定是金融业出问题，如果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下去，可能会对中国金融业稳定产生影响。第三，价格波动对供求的特殊影响。普通商品价格下降意味着需求上升，供给减少，所以价格自然会回归到均衡状态，不需要政府干预。但是，房地产业跟普通商品不太一样。从需求角度来说，当房价持续上升时，很多人可能将购房计划提前，这就透支了未来消费，并无限滚动透支；可当价格持续下降时，不能够进一步透支未来的需求，需求立马伴随价格一同萎缩；另外还有一部分人持币观望。从供给角度看，由于在过去价格大幅上升时很多买房人并不是自住，而是一种投资，价格上升，房地产成为抢手货导致供给不足；但当价格下降，这些人会将房子卖出，过去已经实现的需求就转变为供给，使市场供给反而增加。因此，当房地产业出现价格下降时，一方面需求会减少，另一方面供给还会增加，矛盾会越来越激烈，单靠“看不见的手”很难回归到均衡状态，就需要政府给予强有力的支持和干预，以解决当前房地产业所面临“价跌量滞”不断发展和蔓延的境况。

从支撑我国经济增长的产业因素来看，房地产和汽车两大核心产业的加速增长带动重化工业的快速发展是2003年到2007年中国经济扩张的主要力量，也就是说，这连续五年的经济高速增长主要是由于消费结构升级，住房和汽车成为新时期的消费热点，带动房地产和汽车业的快速发展，从而带来钢铁、水泥、建材、有色金属、石化等重化工业的快速发展，这是支撑中国经济增长最主要的力量。这些产业具有产业链条长、相关产业多、占国民经济比重大的特点。当房地产、汽车产业进入调整期后，产生投资收缩效应，并沿着产业链的上游和下游蔓延，进而放大到对整体国民经济的负面影响，这是当前从国内经济发展来说导致经济增长加速滑坡的主要原因。当房子卖不出去时，房地产开发商减少投资，结果就是钢材、水泥卖不出去；当老百姓持币观望，不去买房子时，建材、家具、家电就卖不出去了。

再从世界经济衰退对中国的影响来分析。从宏观层面上来讲，世界经济衰退对中国的影响主要表现为进出口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下降。2005—2007年，进出口增量对经济增长的拉动分别达到2.5、2.2和2.3个百分点，也就是这三年里，中国经济增长每年有两个百分点以上来自于国际市场对中国产品的需求。未修订前，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07年的经济增长是11.9%，所以我按11.9%计算，在这11.9%的经济增长中，有4.7个百分点来自消费，4.9个百分点来自投资，2.3个百分点来自货物或服务的进出口，那么整个进出口增量对经济增长的拉动所占比重是近20%。今天我们就面临着这么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20%左右的经济增长依赖于外部需求，当美国、欧盟、日本，这些既是世界上的主要经济体又是中国最主要的贸易伙伴的国家经济衰退时，中国出口产品需求会大幅度的下降，20%的经济增长就不可能继续。第二个问题是消费占GDP的比重是48.8%。在当前的情况下，扩大消费遇到两个问题。一是社会保障。想让老百姓敢大把花钱，就必须建立起完善的覆盖全体居民的城乡统筹的社会保障制度。二是消费占GDP的比重很低。这个比例在发达国家都在60%以上。这是因为我们老百姓劳动所得占GDP的比重很低。国民收入初次分配时，劳动者、资本、政府这三个部分中劳动者所得占的比重很低，老百姓的收入水平很低，所以消费能力不足。如何提高消费占GDP的比重呢？就必须改革国民收入的初次分配制度，大幅度提高劳动所得占国民收入分配的比重，提高居民收入水平。但我们的消费品市场总体处于供大于求的格局，绝大多数的工业消费品都处于供给大于需求的状态。

在世界经济增长减缓，出口增收下降的情况下，国际市场需求旺盛时期形成的生产能力被迫转向国内市场。2000年，中国加入WTO成为世界贸易组织的成员，很快就成为世界工厂，大量的企业是面向国际市场生产，这样的企业叫外向型企业、出口导向型企业。国际市场需求旺盛时期，我们形成了大量的面向国际市场的生产能力。可是，当国际市场不景气时，大量过去面向国际市场的生产能力被迫转向国内市场，几乎我们所有的行业都出现过度竞争、恶性竞争，生产能力闲置的现象更加普遍、更加严重。竞争越来越激烈，价格大幅度下降，迫使企业压缩利润空间来消化吸收生产成本的上升。企业在生产中，资金成本、劳动力成本、土地成本上升，但在产品的销售环节，又遇到了过度竞争、恶性竞争，市场越来越拥挤，最终产品的销售价格不断下降，意味着企业的利润大幅度下降，这是目前大量企业限产、停产，甚至破产倒闭的根源，这也可以说是全球性金融危机对中国微观主体即企业的负面影响。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外，国际市场原油期货价格2008年7月11日达到每桶147美元之后，持续回落；铁矿石的降幅也在20%以上。我国进口原油和铁矿砂的价格大幅度下降，问题在于原油、铁矿石等初级产品价格和工业品出厂价格在短期内大幅度回落，工业企业前期高价进口的原材料成本无法转移到制成品当中。高价原材料与低价制成品产生的价差损失，成为2008年世界工业企业利润大幅度下降的主要原因。这个问题还会延续到今年。

我们再看看股票市场。股票市场红火会产生财富效应，股票市场跌得一塌糊涂，很多人该买的房子不买了，该买的车不买了，所以股票市场跟宏观经济是高度关联的。十年以前面临亚洲金融危机时，我国宏观经济政策是积极的财政政策与稳健的货币政策，现在我们的宏观经济政策是积极的财政政策与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显然，宏观经济政策的力度要超过了十年前的亚洲金融危机。但为什么股票市场并没有随着这些利好消息的不断出台而大幅度上扬呢？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们上市公司的业绩大幅度滑坡。在现在的情况下，我认为寄希望于证券市场一片红火是不正常的。经过仔细研究，我判断，2008年上市公司的业绩亏损或者业绩下滑应该在90%以上。

 2009年经济发展展望

由于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高度关联，所以要分析中国2009年的经济走势，就必须对世界经济作出一个判断。这是个更麻烦的问题，我们借助国际上一些知名的机构提供的数据进行分析。一个是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大概每隔三个月对世界经济做出一个新的展望报告。2009年1月28日，IMF公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认为，世界经济增长将会从2007年的5%，2008年的3.7%，下降到2009年的0.5%。如果IMF在最近再做一次新的展望报告的话，我估计它会把对2009年经济增长速度的预测下调到零，甚至是负数。因为从美国、欧盟和日本的情况来看，他们先后公布的去年四季度的经济增长所出现的经济衰退情况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增长从2007年的2.6%，2008年的1.4%，转为2009年的负增长，这叫经济衰退或者经济紧缩。其中IMF预测，2009年经济增长美国为-1.6%，欧元区-2.0%，日本-2.6%。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整个发达经济体首次出现的负增长。IMF预测，2009年中国经济增长是6.7%。相关部门对此高度重视，我先后参加了多次有关部门组织的座谈会，分析我们今年保八能不能保得住？还需要采取什么措施？我认为，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讲得很清楚：2009年的经济增长的预期目标是8%左右。注意，是左右。我认为，不要用数字把自己捆死。再从地方反映的情况来看，就我掌握的材料，全国设定2009年经济增长最低目标的是广东，为8.5%。所以我说，把地方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达到8%也许是可能的。

今年的情况异常复杂。金融危机首先从美国次贷危机演变为美国的金融危机，然后导致西欧出现明显的金融冲击和金融威胁，最近扩散到东欧。因为当出现流动性不足时，西欧的金融机构就开始把借给东欧的钱不断收回，东欧经济开始出现明显的衰退，这是金融海啸的第二波。大多数人认为，第三波应该是亚洲。整个世界的工业生产集中在亚洲，当整个世界的主要市场出问题后，生产企业、生产基地一定会出现问题。那么，第四波是谁呢？我想是出口原油的中东、出口铁矿石的澳大利亚等这些资源型的国家，因为生产基地出问题，就不再买原料和原材料。而且，这几波相互影响、循环往复。所以，面临如此异常复杂的国际环境，我认为中国能够达到7%都是相当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