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康：经济学家谈和谐社会的构建（4）

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另一个问题就是社会的公平正义怎么理解

十五届六中全会决议有一段话，我看了之后非常感慨。这段话是：社会公平正义是社会和谐的基本条件，制度是社会公平正义的根本保证，必须加紧建设对保障社会公平正义具有重大作用的制度。这句话中讲了三个社会公平正义。不知道诸位曾经注意到没有？公平正义这个概念，在我们共产党正式的文献中是很少出现的。大家知道，最早的共产党典籍是什么？《共产党宣言》。《共产党宣言》怎么搞起来的？马克思为共产主义者同盟写的一个纲领，那个共产主义者同盟就是我们共产党人历史的前身。共产主义同盟的前身是什么？是正义者同盟。我们共产党是这个社会正义的化身，还用讲什么正义呢？现在六中全会明确提出，社会公平正义我们还没完全达到，我们还有很多缺陷。所以，这段话中讲了三个公平正义而且讲到社会公平正义是社会和谐的基本条件，没有社会公平正义就没有社会和谐的基本条件。那进一步思考一下，社会的公平正义是讲什么问题呢？

根据我理解，它讲的是社会秩序、发展秩序。就是说，我们国家总体是和谐的，但也存在着社会和谐方面的问题。有群体事件，对吧？有大量的人民内部矛盾、大量的不稳定因素。这些矛盾说到底是什么呢？是在中国持续高速增长中，社会秩序方面出现了一些公平正义缺失的现象，这种由社会秩序方面所产生的公平正义缺失现象是一切社会不和谐之源。腐败不可怕，群体事件不可怕，人民内部矛盾不可怕，人民内部矛盾激化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呢？可怕的是这种社会秩序方面的社会正义的缺失长期存在。社会公平、社会秩序方面公平正义的缺失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一是社会阶层贫富差别的扩大；二是强势集团优先占位和弱势集团失助；三是黑色市场和商业暴力的相当盛行；四是官商合流和权力腐败寻租；五是高额垄断收入和垄断利润方面的问题。

为什么我国现在会出现这些问题，特别是贫富差别的问题？按照每年从政府领取720补助金的人口计算，城市有4千万人，农村不稳定脱贫的还有3―4千万，总计占我们13亿人的6％―7％左右。我们13亿人经过改革开放27年，还剩下七、八千万贫困者，这应该说是个很了不起的成绩。为什么呢？大家回想一下，小平同志在最初上台执政的时候，就是80年代初期，他对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有一个评价，说农村没有解决温饱问题据我的估计有60％，城镇有30％。所以，小平的改革就从这儿开始，解决中国的贫穷问题、温饱问题。到现在还有6个百分点，很了不起吧！但是也看到，我们现在贫困的标准很低，世界银行就不这样计算了。世界银行有两个标准计算贫困：一个叫做绝对贫困，是每天收入1美元，按照这个计算中国绝对贫困人口还有2亿人；世界银行还有一个相对贫困标准是每天收入两美元，世界银行计算中国的贫困人口还有4亿人。我们中央政府统计的人数是对的，还是世界银行目前统计得是对的呢？关键看用什么标准。我们用发展中国家的标准是有道理的，世界银行用的是国际通行的标准，也有它的道理和准则。但应该明白，我们现在的贫困标准是一个很低的门槛。

所以，世界银行前行长有一段很重要的话，是对中国问题的评价，这段话曾经中央高层的关注，他说中国在未来十到十五年之内面临的最大挑战基本上是社会正义，中国有四亿人靠每天不足两美元生活，这就是他的分析模型。尽管贫困在努力改善，但问题是从社会贫困阶梯的最基层向上爬的人并没有爬多高。现在社会公众的满意程度如何呢？2005年，中央党校委托零点调查公司的一个抽样调查告诉我们的很多信息不容乐观：城市居民中对生活现状不满意者为45％，非常不满意者近10％，还有一部分倾向于用激烈手段表达不满意。这个数值可能不很准确，但下面的一个情况值得关注，就是这个调查的追踪调查告诉我们，这三项数值比例都在不断地增长。另外一项中国居民的生活满意程度调查显示，农村居民的生活满意程度高于城镇居民。为什么中国在持续高速增长的过程中会出现社会秩序和发展秩序方面公平正义缺失的问题呢？这跟我们国家的体制转轨有很大的关系。我们过去没有重视的问题是，在渐进式的改革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特征。是什么呢？就是社会经济生活有多种体制规则共生共存。那么，主流规则是什么呢？主流规则还是市场竞争规则和政府调控规则，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今天社会的基本发展。

在我们的社会经济生活中，还有其它规则在同时发生作用。比如说强势集团优先规则，这个强势集团可能是经济强势集团，可能是权力强势集团，可能是政府强势集团，可能是黑社会强势集团。还有行政权利带来的控制规则，行政权利对资源的配置在很大程度上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我们的很多东西没有放，也不能马上放，我们政府抓着很多大项目。有人说，不对吧？农村市场经济，我们这儿所有的商品中，只有几种商品由政府定价，其余90％都是市场定价。这话也对，但也很含糊。为什么？诸位想想，政府定价的是什么东西？政府控制定价的是什么东西？油、气、水、能源，对吧？是战略工业资源。市场定价的是什么？电视机、酱油、醋、服装，对吧？政府掌握的控制定价的产品只有几个百分点和那个市场定价的百分之九十几，石油和酱油是一个等量级吗？不是的。所以，行政权利的控制规则还是起着作用的。还有垄断规则。我们不是把全部的产业全部放开的，有一些政府需要控制的产业我们是不放开、逐步放的，应该放的也不是马上都放。所以，在体制转轨过程中就会出现一种特殊现象：既有主流规则，中央政府法制控制的规则、市场竞争的规则，但同时还有强势集团优先规则，还有行政权利的控制规则，还有垄断规则，是一种混合性的体制规则在发挥作用。

这样，在转轨时期我们就会发现，存在制度性的长期矛盾。比如改革开放和法制完备的差率。为什么？我国是改革在前面走，先改革放开，之后把行为规则搞得比较规范，之后再用法律来规范行为规则。不可能说，开放的时候把可能碰到的问题通通设计一个法律方案，完了我们再开放。如果这样的话，那到现在为止，我们中国的改革开放一步都迈不出去。正因为改革开放和法律的完备有一个“半步效应”，就是说法律的完备总是在改革开放后面的。所以，这就是什么呢？商业暴力的起源，黑色市场的起源，就是这样。有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现在很多商业暴力来自房地产业，为什么呢？完全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可以回想，计划经济条件下，哪个人私人敢染指房地产？没有人敢。但是搞市场经济我们放开了房地产的土地、房地产的开发，放开了金融。但放开之后怎么管呢？土地放开怎么进行规范交易？说老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真正弄懂房地产的金融怎么做呢？这时候，胆子最大的人、最敢进去的人就狠狠地捞了一把，很多行业都是这样。又比如，我们现在是按劳分配和按资分配双向调节，是以按劳分配为主。大家知道，只要你按要素分配，劳资之间就不可能是平等的，就不可能是均势的。为什么呢？在一个企业中，劳动和资本之间不可能是平等的，都是资本雇佣，而没有劳动雇佣资本的，那个雇佣关系就起作用了。在一个企业中，劳动和资本怎么可能平等呢？你说按劳分配和按资分配平等，不可能，按资分配的数额肯定大于按劳分配的。所以，按资分配这个资本财富的增长速度就特别快，按劳分配的速度不可能特别快，而且你要服从于、受制于按资分配。那么，就需要政府在两者之间进行法制的、制度性的制约、调节。还有就是改革收益和改革成本的问题，我把他叫做非均衡配置，就是在改革过程中总是有一些人最多的得到改革收益，总是有一些人比较多地付出改革成本，很难避免。我们的农民群体就是这样，得到的改革收益最少，付出的改革成本最大，这时候就需要由政府通过社会保障等来进行补偿。

那么，政府的治理对于解决社会的公平正义问题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为什么？第一政府要提供一种产品，提供一种保障社会公平正义的制度和环境秩序。很多年前我提出秩序政府的观点，现在我也坚持这个观点，就是在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一个高明的政府是一个秩序政府。我讲的秩序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是提供一种公平竞争、公平分配、公平配置资源的这种，而不是什么就地办公，它的主体不是干这个事情的。所以，在解决社会公平正义的过程中，政府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供社会公平正义的制度和环境秩序。前面讲过了，改革开放和法制完备之间总有差率，改革开放和法制完备同步进行这种理想模式不可能，总是法律要慢一点，法律的完备要慢一些。但是，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把这个差率缩小，完善民主法制，健全民主法制，完善法律制度。

关于按劳分配、按要素分配的双向调节，我觉得政府需要依法调节劳资关系，规范收入分配秩序。那么，政府需要提供公共产品，需要提供公共服务，这是我们现在需要研究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在市场体制下，社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需要由政府提供一种特殊的产品，由这种产品来弥补市场发展、市场机制无法弥补的公平的缺失。当前，我们国家在提供公共产品方面还存在着很多问题。我们现在的养老金缺口，根据劳动社会保障部计算，还缺2.5万亿。现在，医疗保险被社会上热吵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根据社会保障部的计算，我国60％以上的医疗费来自个人。城镇有44％以上没有任何制度性的医疗保障，农村高达80％，大多数人一年的收入难以支付一次性的住院费。在中国陷入赤贫者中，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人同疾病治疗有关。现在城镇的低保水平很低，720块钱的救济相当于国际贫困水准八分之一。城镇的低保水平是和政府的财政水平对称的，过去在财政支出很小的情况下不可能提供一个比较好的基本保障，所以保障比较低，但现在国家财政发展积累的速度很快，今年上半年就是2100多亿。据我计算，今年全年中央财政最少4200亿。这么大一个中央财政，是不是我们的低保水准低了点？我们国家长期的经济模式是高增长、低保障，社会保障这个东西是要付出资源的，它对短期增长是一种成本，但对长期增长怎么样？是一种内生要素，因为社会保障提供的是一种安全，社会安全是社会的基本稳定。如果长期搞高增长、低保障，首先使中等收入阶层的个人保障成本大规模增加。为什么现在我们储蓄这么高？将近五万多亿的储蓄中，相当一部分是个人、家庭用自己的储蓄来抵补政府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保障，这个储蓄是一种保障性的储蓄。同时，还会对低收入者的贫困风险有影响。所以，就导致了这两部分人缺乏安全发展和稳定发展的基本环境。这可能是影响我们构建和谐社会、社会稳定可持续发展的一个很重要的制度性问题。

那怎么办？建立和谐社会就要把工作做实，第一需要政府管理政策的改进。我觉得中国的经济像一列火车，在不断地提速，但现在出现了一些问题，车厢之间发生了晃动，路轨也不很稳定，说明动力机制比较强大，稳定机制很不对称。这就需要政府政策的改进，要在社会保障方面做一些比较大的文章，中央现在已经开始在做，一个是分层次、分阶段地推进医疗养老保险。但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已经发展了27年，积累了这么多社会财富，能不能把全民保障体系包括城镇和农村，现在就搞起来？社会上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不行，没有钱，光养老城镇要缺两万多个亿。另外一种观点是必须搞，而且是全民低保，不搞会对我国建设和谐社会有重大的影响。我倾向于后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我们的财政基础、社会发展的基础可以开始搞全民低保了。那么，怎么研究全民低保，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理念和思路：把这个问题看成是一个软任务呢，还是一个像三峡、青藏铁路那样的硬战略任务呢？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发展已经到了这个程度，这个时候如果不能把这两部分人的安全感，就是中等收入阶层和低收入阶层这两部分社会人群的基本安全发展和稳定发展的基础奠实的话，很多问题就会越来越复杂。要拿出这部分钱来怎么样呢？政府用于经济建设、用于项目的资源就会相对的减少，这就涉及到我们政府的主体职能究竟是什么？

这一届中央领导已经明确提出建立公共服务型政府。建立公共服务型政府是一个方向，从中央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现在离真正建立公共服务型政府都差得很远，甚至还没有破题。为什么敢这样讲？这是因为，建立公共服务性政府是要拿出手段来的，这个手段是什么？来自政府的资源配置的结构，包括财政资源的配置结构、项目资源的配置结构、外汇资源的配置结构，如果没有公共服务的基本的物质基础、财政基础、金融基础，公共服务就是一句空话。我们现在公共服务这么短缺，公共教育、公共医疗、就业补贴、社会保障、医疗保障之所以出现这么大的问题，根本原因是政府掌握的资源总量主要用于搞建设。

所以，建立公共服务型政府，首先就要从政府掌握的资源总量的结构上进行重新配置。首先有公共财政才有公共服务，而我们的公共财政现在从中央到地方还基本上是一个方案。但是，既然下定决心建立公共服务型政府，那就需要政府的基本治理方式要从经济建设为主，转变为以提供社会公共产品为主，政府的公共经济治理从以政府经济项目为主转变为投入公共服务为主。我经常讲到一个例子，北京协和医院的名气大家都知道，医学界公认的，协和医院的死亡率最高，医疗水平也最高。我们很多其他地区的老百姓，当亲人朋友碰到疑难病症最后不行的时候，希望有协和医院的专家给定定命，说不行了就认了，说行就千方百计再治疗。有一个时期，协和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挂号的人特别多。于是，在协和医院的门口就衍生了很多项目：租被子，租行军床，租军大衣，特别是号贩子猖獗。在三四年以前，当时专家号是五十块钱，在黑市卖到五百块钱，北京市公安局就坚决打击号贩子。我是公安大学客座教授，在公安大学给公安系统的厅局长们讲课时，我建议北京市公安局对协和医院的号贩子不但不能打击，还应该保护，全场大哗。这个教授专家怎么这样讲？我说一个号五十块钱卖五百块钱当然是投机行为，是很恶劣的行为，但是你想想后果，因为很多外地来的同志的亲人是命悬一线，他最后的希望是到协和医院来，如果协和医院的医生说确实是绝症，他也就认了，如果认为还能努力，而且最后的努力能救了他亲人的一命，这500块钱算什么呢？救人行为，绝对不能打击，要保护。大家注意，我这是反话正说，翻过来讲，这么多人来，全国就这么一个协和医院，这个板子应该打谁啊？当然我不好说打政府，但至少应该打政府的某个部门吧。我们这么大一个财政，这么大一个积累，就这么一个协和医院啊！我这讲这个案例就说明，政府掌握的资源总量中，用于公共事业的投入太少了。为什么农村的九年义务教育那么多年搞不起来？我完全了解政府的苦心，中央政府非常重视这个事情，但是在这个帐户中拿到的钱就这么多。

所以，现在我们研究和谐社会最后是要政府来承担历史课题的，为了使社会做到基本的稳定发展、安全发展，政府要做很重要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提供一个老百姓满意的公共服务和公共产品。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这样的话，政府的治理方式就必须转变，从直接从事市场交易活动、资源配置活动，转到公共事业的投入。当然，这是一项重大深刻的制度创新，没有这个制度创新，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最终是难以实现的。

最后我要讲，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性的社会经济发展纲领，与这个纲领的重要意义相配套的只有建设社会主义的市场经　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解决的是整个社会的效率机制、动力机制的问题，还不能完全解决整个社会持续发展的问题，再加上构建社会主义的和谐社会，我们现在还刚刚在破题，还有大量的问题需要研究。如果我们把这两个东西做好，那么我觉得中国未来的长期、稳定、持续的发展还是非常有希望的。

今天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